鄧偉志:一九四六年“下關事件”補遺
關于1946年6月23日發(fā)生在南京的下關事件的經(jīng)過,我曾多次拜訪過雷潔瓊、梅達君、葉篤義。雷潔瓊是被特務打傷的人之一,梅達君是在上海火車站歡送上海人民和平請愿團大會的司儀,葉篤義是在南京迎接請愿團的民盟領導人。此外我還求教過親歷者的子女和同學以及黨史專家,大家都贊同李維漢對下關事件的評價:是1946年政治影響最大的事件。
二次大戰(zhàn)后蔣介石作為五個戰(zhàn)勝國領袖之一,臉上增添了不少光彩。光彩得連他消極抗戰(zhàn)、積極反共的歷史也被人放在了一邊。幾個月以后,蔣介石發(fā)動內戰(zhàn)的野心逐步暴露,要和平的人們對他咬牙切齒。中國共產(chǎn)黨主張成立聯(lián)合政府,還準備把黨中央從延安遷到淮安,便于合作??墒鞘Y介石只要獨裁,喪心病狂地進攻解放區(qū)。面對全國人民日益高漲的反內戰(zhàn)情緒,在上海的民進、民建、民盟的領導人6月初就動議去南京請愿的事情。中共上海市委的劉曉、劉長勝、華崗等人表示支持,并愿意為請愿活動發(fā)動群眾。幾家民主黨派迅速組建了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和上海學生和平促進會,并立即聯(lián)合發(fā)起來組成上海人民和平請愿團,推舉了11 位代表,民進領導人馬敘倫為團長。
陶行知在歡送會上的警世之言
陶行知先生在上海北火車站十萬群眾歡送馬敘倫、雷潔瓊等人民代表去南京請愿的大會上,一針見血地指出:“八天的和平太短了,我們需要永久的和平;偽裝的民主太丑了,我們需要真正的民主!”
何謂“八天的和平”?那是因為蔣介石曾表示停戰(zhàn)半個月,哪知第8天他就朝共產(chǎn)黨開了槍。講完后,陶行知就收到威脅他的子彈。
他臨危不懼,大義凜然地說:“我等著第三槍!”前兩槍是指對李公樸、聞一多開的。陶行知準備以自己的犧性來喚醒民眾。陶行知在做好犧牲準備時,想到把他心愛的詩歌結集出版。他讓他夫人和兩個學生連夜整理、復寫他的詩歌,一式兩份(或三份):一份交安徽籍學生設法出版,一份交給對蔣介石失去信心的美國駐滬領事克拉克保存。詩集序由他自己撰稿。后來國內出版陶行知詩集沒有序,因為是用毛筆寫的,沒有復寫。不料,他第二天就病逝了,序成了他的絕筆。1992 年我去美國,見到那位美國領事的兒子小克拉克,他主動把陶序手跡交給了我。我回國后把它獻給了中國陶行知研究會會長方明等。
雷潔瓊的被打引起蔣宋夫妻吵架
在11 位代表中,唯一的女性是雷潔瓊,她當時只有41 歲,也是最年輕的代表,頗為引人注意。去南京的火車啟動后,在歡送的人群中有人對雷潔瓊的安全表示擔心。她丈夫嚴景耀笑著說:“她要是完不成任務我就不叫她回來了?!币灿腥税参繃老壬骸八蚊例g和你太太在美國讀書時有交往,蔣介石也許不敢對她怎么樣?!?/p>
雷潔瓊在下關被打傷的消息傳出去以后,輿論界紛紛譴責蔣介石“假和平,真內戰(zhàn)”,當晚宋美齡跟蔣吵了一架,指責他不該打女教授。蔣不買賬。當周恩來、鄧穎超給雷送去衣服,鄧穎超為雷換下血衣后,輿論界一片罵蔣贊周聲,當晚蔣宋夫婦又吵了一通。蔣知道自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便退了半步,答應見請愿團里的無黨派人士,仍不見團長他們。
馬敘倫、閻寶航的鮮血流在一起
特務對代表團是區(qū)別對待的:對11人中的幾位工商業(yè)者沒動手打,對團長馬敘倫最恨。一個特務先是用銅痰盂砸向馬敘倫。身材高大的秘密黨員閻寶航一個箭步上去擋住了馬敘倫,結果自己受傷,臂膀骨折。共產(chǎn)黨員的鮮血與民主人士的鮮血流在了一起。
特務不因閻寶航受傷而收斂,繼續(xù)朝馬敘倫打去。馬被打成重傷。閻寶航的公開身份是老板,本不在被打之列,只因為救過馬敘倫,特務要他下跪,他寧死不跪。因他的聲望畢竟很高,特務也拿他沒辦法。
參加集會游行的有多少人?
參加在上海火車站(后稱北站)集會送行的有多少人?一種說法是五六萬人,再一種說法是十萬人,哪個數(shù)字正確?其實都對。
在車站廣場參加集會的約為五六萬人。集會前后,游行隊伍走到哪里都有人參加進來。無疑,也有老人、體弱的走不動的中途離開游行隊伍。這樣算起來,足有十萬人。
這里有個小故事。參與歡送的有一位名叫周建人的,他是魯迅的弟弟。從天目路北站走到復興路思南路已是烈日當頭的中午,他又渴又餓。得道者多助,就在這時,一位中年婦女端了一籠包子遞到了周建人手中。周建人再傳給周圍的人一起吃。周建人吃了贊不絕口。接著這中年婦女也提著蒸籠跟大家一起游行,走了一段路。毫無疑問,像她這樣的參與者數(shù)以萬計。這就是“十萬人”的由來。
怎樣看中途返回的兩位
請愿團坐的火車開到鎮(zhèn)江時,曾有一幫人上車糾纏,他們是奉命攔截,不讓請愿團去南京,因為在南京影響大,蔣家集團怕得要死。這時,一位代表就沒再繼續(xù)前進,返回了。還有一位在寧迎接請愿團的共產(chǎn)黨員見形勢不妙,在等候請愿團時,提出“我們走吧”。
后人對此有多種猜測,尤其是“文革”中有人揭露、控訴他們兩位如何如何。不過,我認為他們是動搖也罷,是策略也好,都是可以理解的。十個指頭不一般高,我們對他們不要苛求。認識是個過程。
搖擺的人可能變成逃跑主義,也可能轉化為堅定不移分子。從這兩位后來的表現(xiàn)看都是很好的。大家都記得我們曾經(jīng)批判過“中間路線”。毛澤東明確提出過“中間路線是沒有的”。可是,在1960 年毛選四卷出版時,這句話被刪去了。中間路線究竟有沒有呢?應當說,似有非有。從某一瞬間看是有的,剎那之間就會分化為非此即彼。讓動搖的變?yōu)閳远ǎ阎虚g的拉過來,恰是高人應有的高明之處。見搖擺就罵是自命高明者的不高明的地方。
把人多往好處想,多往好處拉,是大度。
一屆政協(xié)中的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
在今天全國政協(xié)的34 個界別中,你找不到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這個界別??墒窃谝粚萌珖f(xié)的界別中有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不僅有這個界別, 而且這個界別所占有的委員名額很多,比某些黨派還要多。
為什么?這與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在社會上的影響有直接關系。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是多黨合作的范例。共產(chǎn)黨與民主黨派之間,不同民主黨派之間,以及各黨派與人民大眾之間是精誠合作的,在“六二三”以后又做了大量深得民心的工作。因此開一屆政協(xié)會籌備會時,民進領導成員、中共黨員王紹鏊提出把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列為一個界別。毛澤東、周恩來都同意。幾年后,一屆人大舉行。人大主要是按地區(qū)劃分,政協(xié)按界別,一縱一橫全覆蓋, 于是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便融合在地方之中,不再作為政協(xié)的一個界別。
寫于2016 年6 月23 日深夜
?。ㄗ髡邽樯虾4髮W終身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