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與冰心的交往
初識冰心的人都覺得她不是—個令人容易親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繁星》《春水》發(fā)表在《晨報》副刊的時候,風(fēng)靡一時,我的朋友中如時昭瀛先生便是最為傾倒的一個,他逐日剪報,后來精裱成一長卷,在美國和冰心相遇的時候,恭恭敬敬地獻給了她。
我在《創(chuàng)造周報》第十二期(1923年7月29日)寫過一篇《繁星與春水》,我的批評是很保守的,我覺得那些小詩里理智多于情感,作者不是一個熱情奔放的詩人,只是泰戈爾小詩影響下的一個冷雋的說理者。就在這篇批評發(fā)表不久,于赴美途中的杰克遜總統(tǒng)號的甲板上與冰心不期而遇。經(jīng)許地山先生介紹,寒暄一陣之后,我問她:“您到美國修習(xí)什么?”她說:“文學(xué)。”她問我:“您修習(xí)什么?”我說:“文學(xué)批評?!痹捑驼劜幌氯チ恕?/p>
在海船上搖晃了十幾天,許地山、顧一樵、冰心和我都不暈船,我們還興致勃勃地辦了份文學(xué)性質(zhì)的壁報“海嘯”,張貼在客艙入口處。
1924年秋我到了哈佛,冰心在威爾斯利女子學(xué)院,同屬于波士頓地區(qū),相距約一個多小時的火車路程。遇有假期,我們幾個朋友常去訪問冰心,邀她泛舟于腦倫璧迦湖。冰心也常乘星期日之暇到波士頓來做杏花樓的座上客。我逐漸覺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過對人有幾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覺之敏銳,性情之細膩,均非一般人可企及。
1925年3月28日,波士頓一帶的中國學(xué)生在“美術(shù)劇院”公演《琵琶記》,劇本是顧一樵改寫的,由我譯成英文,我飾蔡中郎,冰心飾宰相之女,謝文秋女士飾趙五娘。逢場作戲,不免謔浪,后謝文秋與同學(xué)朱世明先生訂婚,冰心就調(diào)侃我說:“朱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秋郎是路人。”“秋郎”二字來歷在此。
冰心喜歡海,她父親是海軍中人,她從小曾在煙臺隨侍過一段時間,所以和浩瀚的海洋結(jié)不解緣,不過在她的作品里嗅不出梅思斐爾的“海洋熱”,她憧憬的不是駭浪濤天的海水,不是浪跡天涯的海員生涯,而是在海濱沙灘上拾貝殼,在靜靜的海上看冰輪作涌。我1930年到青島,一住四年,幾乎天天與海為鄰,幾次三番地寫信給她,從沒有忘記提到海。但是她終于不曾來。
冰心的健康情形一向不好,說話的聲音不能大,甚至是有上氣無下氣的。她一到了美國不久就嘔血,那著名的《寄小讀者》大部分是在醫(yī)院床上寫的。以后她一直時發(fā)時愈,纏綿病榻。有人以為她患肺病,那是不確的。她給我的信中說:“為慎重起見,遵協(xié)和醫(yī)囑重行檢驗一次,X光線,取血,鬧了一天,據(jù)說我的肺倒沒毛病,是血管太脆。”她嘔血是周期性的,有時事前可以預(yù)知。她多么想看青島的海,但是不能來,只好嘆息:“我無有言說,天實為之”。
她的病嚴重地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甚至比照管家庭更妨礙她的寫作,實在是太可惋惜的事。抗戰(zhàn)時她先是在昆明,我寫信給她,為了一句戲言,她回信說:“你問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像我這樣不事生產(chǎn),當(dāng)然使知友不滿之意溢于言外,其實我到呈貢之后,只病過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鹽,看孩子中度過……”在抗戰(zhàn)中做—個盡職的主婦真是談何容易,冰心以病軀肩此重任,是很難為她了。她后來遷至四川歌樂山居住,歌樂山在重慶附近算是風(fēng)景很優(yōu)美的一個地方。冰心的居處在一個小小的山頭上,房子也可以說是洋房,不過墻是土砌的,窗戶很小很少。里面黑黝黝的,而且很潮濕,倒是門外有幾十棵不大不小的松樹,秋聲蕭瑟,瘦影參差,還值得令人留戀。一般人以為冰心養(yǎng)尊處優(yōu),以我所知,她在抗戰(zhàn)期間并不寬裕。歌樂山的寓處也是借住的。
抗戰(zhàn)勝利后,文藻任職我國駐日軍事代表團,這一段時期才是她一生享受最多的,日本的園林之勝是她所最為愛好的,日常的生活起居也由當(dāng)?shù)卣樟系脽o微不至。
1949年6月我來到臺灣,接到冰心、文藻的信,信中說她們很高興聽到我來臺的消息,但是一再叮嚀要我立刻辦理手續(xù)前往日本。風(fēng)雨飄搖之際,這份友情當(dāng)然可感,但是我沒有去。此后就消息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