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主編《中學生》和《開明少年》

發(fā)布時間: 202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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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改革教育,我父親在此時也寫了不少短文。他一向推崇自學。在《充實的健全的人》頭一段,他跟青年讀者說:“教師或旁人無論如何勝任,無論如何熱心,總之不過在先作個引導,從旁作個幫助,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學習上去,主要靠諸君自己。學習又得跟整個生活打成一片,學得的一點一滴,必須化而成為生活的營養(yǎng)料,才有受用。這意思都淺近不過,就是沒有人說,諸君自己想想也就明白??墒窍朊靼缀驼諛幼?,其間還有一段距離?!彼又终f:“我們切望諸君想明白之后隨即照樣做,而我們與諸君之間的交通路線只憑刊載在《中學生》的一些文字,于是文字中就不免屢次提起這些意思,看來有些絮絮不休似的。……愿諸君鑒諒我們對于你們的忠誠?!痹凇妒苤笇c實踐》的結(jié)尾,我父親說:“青年學生盼望指導這么迫切,要怎樣才可以讓他們滿足,這是‘站定在崗位上’的人照理該絞腦汁的。學制的變更,課程的改革,導師制的推行,都不能說無關(guān)宏旨。但尤其緊要的在責其實,學生是否得到真受用……否則任你學校林立,學生激增,總之不成個教育事業(yè)?!?/p>

  《中學生》原來在桂林接受審查,改到成都之后,編輯工作的重點很自然地逐漸轉(zhuǎn)移到成都,我父親的工作重點就移到了《中學生》上。每期做了些什么,在《編輯室》欄中,他自己做了扼要的交代。有兩個連載都很受讀者歡迎,一個是《抗戰(zhàn)中的中國》,作者是記者徐盈先生,大抵每期講一個省份,一篇篇都是簇新鮮的采訪錄,是活的本國地理課本。另一個就叫《本國史隨談》,后來集成單行本《二千年間》,作者是胡繩先生,署的筆名是“蒲韌”。寫的是我國二千多年封建時代的歷史,卻跟一般的歷史書不同,不采用順著時間記流水賬的方法,而是把這二千多年看成一個整體,提出若干比較重要的方面,講它們的變遷,一個個從頭到尾,都做一番系統(tǒng)的梳理。在父親寫的《編輯室》中,還可以找到他為《讀者筆談會》出的兩個題目:一個是《青年與憲政》,分明是響應(yīng)當時的民主運動;一個是《當前的局勢與我們》。那個“當前”,說的是湘桂戰(zhàn)役前夕。我父親在簡略分析了局勢之后說:“從世界戰(zhàn)爭的全般局勢來看,法西斯勢力被消滅,同盟國家的勝利,日子已經(jīng)不遠了??墒亲詈髣倮桃言谕?,在達到這個勝利目標之前,卻還要經(jīng)過一段異常艱苦的猛烈的斗爭,真正的勝利決不是可以廉價獲致的?!薄吨袑W生》每期都刊載青年讀者的作品,而且不限于文藝性的?!蹲x者筆談會》征文,則分明是政治性的了。答復帶有普遍性的讀者詢問,也難免牽涉政治,使那個“中央”很不滿意。有一回潘公展到成都,托人帶信給開明分店,說他住在中國旅行社招待所,很想跟我父親見一面。我父親真?zhèn)€去了。他說《中學生》宜注意基本工具學科,少弄社會科學文字。又說他也不滿意審查制度,若編輯人各自檢點,審查制度即可廢止。真?zhèn)€“舌頭嘸沒骨,翻來覆去候儂說”。我父親由他癡人說夢,不批駁也不認可,等他說完,就站起身來告辭。這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三日的事。九月七日,《中學生》與《東方雜志》《新中華》等八種雜志共同決定拒絕送審。圖書審查制度紙老虎似的從此被戳穿。這是后話,留到后頭再詳細講。

  《中學生》已經(jīng)夠我父親忙的了,還繼續(xù)幫文光書店編《國文雜志》,開明的各位先生又定要復刊抗戰(zhàn)前很受歡迎的《新少年》。市面上這時已經(jīng)有了一種《新少年》月刊,是別家書店出版的。我父親就換了個刊名,叫作《開明少年》。在《發(fā)刊辭》中,他說:“叫《開明少年》也好。一方面,表示它是開明書店出版的少年雜志。另一方面,還有旁的意義?!谝酝陌四觊g,我們中國和整個世界都在大變中……各國人民受到了這回戰(zhàn)禍的教訓,更熱切地希望得到自由和平……在今后的我國,在今后的世界,個人必須做個全新的人。什么叫作全新……‘開明’兩個字也可以包括了。‘開’是開通,‘明’是明白。侵略人家,欺侮人家,妨礙人家的自由,剝奪人家的幸福,就是不開通,不明白。這樣的人無論如何要不得:由他治理一地的事,便是一地的禍患;由他治理一國的事,便是一國的甚至世界的災(zāi)難。協(xié)和人家,幫助人家,尊重人家的自由,顧全人家的幸福,就是開通、明白。這樣的人遍于一地,便是一地的康樂;遍于一國,便是一國的榮華……我們愿意諸君做開明的少年。”

  《開明少年》月刊于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五創(chuàng)刊,籌備工作始于四月中。那時我在中學教化學,課余正好當父親的幫手。大到跟父親一同制定每期的選題,小到繪各個專欄的題花,我都放大了膽子干,好在有先前的《新少年》做藍本。我還不肯亦步亦趨地跟著學,下定決心要在半年之內(nèi)超過它,使內(nèi)容更駁雜,文字更活潑,形式更新鮮,總之要盡可能符合我父親對兒童教育的種種設(shè)想。父親很滿意我的工作。在重慶的范老太公他們看到創(chuàng)刊號確實不同于市面上的少年刊物,在信上跟我父親說,他們都知道他實在太忙,是否讓我正式進了開明吧?母親同意。父親問我,我說這樣最好,就把中學下一學年的續(xù)聘書退了。

  《開明少年》策劃創(chuàng)刊,至誠一點兒沒幫上忙,他三月三日去了重慶,暫時在開明的編校部工作。父親已經(jīng)托胡繩和雁冰兩位先生,跟重慶八路軍辦事處接好頭,讓至誠等候辦事處通知,由他們找適當機會護送去延安。至誠走這條路,還是去年十一月十七晚上,家庭會議上做出的決議。當時桂林已岌岌可危,政府一再招募大中學生參軍,說得激昂慷慨又天花亂墜??墒窍热サ膬膳?,有寫信回家說遭遇無異于壯丁的;也有實在無法忍受,冒著千難萬險逃了回來的。至誠說即使真?zhèn)€如此,也該親自去體驗體驗。父親說道理固然是這樣,無可反對??墒沁M了眼下的國民黨部隊,一旦出發(fā),等于家庭中從此少了一個人,感情上實在叫人受不了。想早點兒離開家庭,為國家為民族早點兒做貢獻,除了參軍,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呢?母親突然想起了,問:聽說雁冰夫婦去新疆之前,把亞男和桑桑兩個寄在延安;后來回桂林,沒聽說把姐弟倆帶在身邊,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兒呢?父親說,在延安都參加工作了。母親說,張靜秋也在延安,想來會照料他們的,雁冰夫婦可就放心了。至誠聽了立刻接茬:“那就把我也送到延安去吧!”我也贊成,說讓父親寫信去請胡繩先生接接頭看。第二天,父親執(zhí)行家庭會議的決議,給胡繩先生,還有雁冰先生都寫了信。十天以后,就接到雁冰先生的回信,我父親在日記上,摘錄了信中論父母對于子女之用心和態(tài)度的一段。

  雁冰先生說:“小伙子有這樣志氣和膽識,我們做長輩者當然很高興,可是又總覺得他們的美麗的青春時代就被這樣嚴酷的現(xiàn)實活生生催老了,實在不忍。我們這一代的生活是沉重的,而他們的更沉重;我想我在至誠的年紀時,實在還渾噩得可愛而又可笑。做父母的人,看到兒輩有此決心,衷心是快樂的,卻又有點不忍。這種心理,我近來常有。不過理智還是使我們挺直起來。我想兄及嫂夫人也有此同樣心情吧。從大處遠處看,我們也只有這樣鼓勵他們。”雁冰先生把至誠當作自己的亞男、桑桑一般看待呢,托他的事決不會落空的??戳怂匦派系倪@段文字,可以推想到我父親在去信上,已經(jīng)坦率地陳述了他自己心理上的矛盾。又隔了十來天,重慶范老太公來信,說雁冰先生要他轉(zhuǎn)告:至誠“遠游可成事實,其期速則一月,遲則兩月,囑準備行李,以俟通知”。

  在父親這幾個月的日記中,提到“他途”,提到“遠游”,都指至誠準備去延安;不是信得過的人,他還閉口不談這件機密。一九四五年元旦的日記上,父親記著沙汀先生來看他,兩個人一同去少城公園找個僻靜所在吃茶。父親問他,至誠去延安是否適宜,沙汀先生極為贊同,“并表示兩點:一,不宜為找作文資料而去;二,去時不宜取做客之態(tài)度,必須參加實際工作”。沙汀先生說的分明是他自己的生活準則,嚴格,扼要,而且爽利;跟文藝界中某些本末倒置的所謂深入生活有所不同。父親如實記下了他的話,還加上批語:“覺其人甚可愛?!?/p>

  當時市面上最暢銷的新書是《延安一月》,趙超構(gòu)先生以重慶《新民報》記者的身份,去訪問了一個月回來寫的。我們家一聽說就買了一本,除了祖母和三午,都讀過了。如今至誠“遠游”有了眉目,又都重讀了一兩遍,至誠不久就要到這個嶄新而陌生的環(huán)境中去了,他將要學些什么做些什么呢?總之是難以描摹的別一個世界。二月廿一,父親帶回來一本瀏陽紙印的《延安一月》,說是趙超構(gòu)先生送給他的,給了至誠作為遠游的紀念。這個版本在當時的大后方,紙質(zhì)和印刷都稱得上精品,不知在現(xiàn)代幾位藏書家的玻璃柜里,可有保存的?

  無巧不巧,廿三日有丁聰兄托朋友帶來他新畫的一個卷子,設(shè)色漫畫《現(xiàn)象圖》,要我父親題簽,還隨便寫些什么。我父親第二天就交卷了,《現(xiàn)象圖》三個字是篆書,又用楷書題了一支《踏莎行》,前半闋是:現(xiàn)象如斯,人間何世!兩峰鬼趣從新制。莫言嬉笑入丹青,須知中有傷心涕。

  丁聰兄的《現(xiàn)象圖》,畫的是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種種丑惡現(xiàn)象,這人間成了什么世道!真?zhèn)€是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羅兩峰又畫了幅《鬼趣圖》。請別怪丁聰兄用的是嬉笑的譏諷筆致,看得出來畫中迸濺著傷心的眼淚。后半闋是:無恥荒淫,有為惕厲,并存此土殊根蒂。愿君更畫半邊兒,筆端佳氣如初霽。

  “無恥荒淫”,指統(tǒng)治著大后方的國民黨當局;“有為惕厲”,指在邊區(qū)和敵后堅持抗戰(zhàn)、建設(shè)人民政權(quán)的共產(chǎn)黨。兩者并存中國這片土地上,各占半邊,根蒂卻毫不相同。丁聰兄已把無恥的半邊畫在卷子上了,我父親慫恿他把另外半邊兒——勤奮自勵有為的半邊也畫下來,好讓大家早點兒欣賞到出自他筆端的,雨過天晴似的好地方來個好風光。那高高的寶塔山彎彎的延河,已常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夢境里。亞男和桑?,F(xiàn)在怎樣了呢?至誠去了一定能找到他們。

  丁聰兄的這卷《現(xiàn)象圖》倒真?zhèn)€遠游不歸了,卻不是去延安,而是作為人民外交的禮品,贈給了美國的某所大學。是哪一所呢?近半個世紀,我問過丁聰兄多回,他都說記不起了。我想,當時大概不是他經(jīng)的手。直到前年,他送給我一份復印件,就是我父親當年題的《現(xiàn)象圖》三個篆字,還有那支《踏莎行》。我感激得只差流眼淚了,問珍藏他這卷漫畫的叫什么大學?他抓了一陣子腦袋,笑著說:“又忘記了!”

  陜西街的開明分店棧房是座典型的老宅院。門房朝南,租給了一家裁縫鋪,看門的雜務(wù)就托付給他們了。進了門房是個狹長的天井。開明的書堆在坐北朝南的三間正屋里。天井東西兩旁對稱,都是相連的兩組三開間平房,東邊一溜分租給文化生活社和聯(lián)營書店做棧房;西邊一溜由我們家包了,工作和生活都在這六間房子里。父親母親的兩張書桌相對,占了前一組的北頭兩間,有幾把椅子可以接待客人。文協(xié)成都分會召開常務(wù)理事會,發(fā)起成立籌集援助貧病作家基金會,討論成立新世紀學會,出席的幾位朋友湊我父親的便,竟把會場搬上門來了。陜西街離少城公園和新書業(yè)集中區(qū)祠堂街不遠,文化人閑逛喜歡走這一帶,因而我家?guī)缀蹩腿瞬粩?。來客多就像電視機的頻道多一個樣,聽到的方面就廣,就可惜不能由著你按鈕鎖定,好的賴的都得聽,兼聽則明么,即使不順耳,生氣歸生氣,聽不進去的也得耐著性子聽,說不定還是作短文的上好的選題呢,可惜老有約定的文篇逼著交卷。在這二者不可兼得的時候,父親只好躲進后頭的棧房,點上支洋燭埋頭趕寫他的。來客看到我父親的書桌空著,回頭就走了。會不會讓正需面談的朋友錯過了呢?不會的,有我母親守在那里呢,不會讓特意趕來的客人白跑一趟。

  在成都的兩年中,開明總管理處召我父親去重慶開過兩次會。前一回是一九四四年八月半動身的,雪舟先生同行,前后四十天,為了商量開明在桂林的那部分人員和物資的撤退問題。其實已經(jīng)遲了,日軍已經(jīng)從湘南攻入了桂東,開明有一批書籍、紙張,在半路上遭到轟炸,已經(jīng)損失了大半;北撤的編校印制人員都歷盡辛苦,分批陸續(xù)到達重慶。兩年前在桂林相遇的文化出版界的朋友,如今又在重慶見面了,也有幾位十年以上未見面的,如馮雪峰先生、葉以群先生、豐子愷先生,大多相見在會場上或宴席上。只謝冰心先生是初見。九月十九日下午,我父親受邀去嘉廬拜訪她,商量她的作品全部歸開明出版的事。

  后一回是第二年五月三十到的重慶。開明在第二天晚上開設(shè)計委員會,子愷先生、雁冰先生、巴金先生也是委員;主要開董事會討論今后出書方向和明年紀念創(chuàng)建廿周年的事。沒想到在這半個月里,父親做的最主要的一件事,卻是發(fā)起和籌備給雁冰先生祝壽。雁冰先生也是四十九歲。第四天,趙家璧先生邀請巴金先生和我父親等數(shù)人同餐。葉以群先生說,本月二十四日將為雁冰先生五十歲祝壽,要我父親擬一封邀請參加祝壽茶會的公啟,再寫一篇回憶文字。父親立刻答應(yīng)了,還建議邀集出版沈先生著作的各家書店,到那天一同發(fā)售他的著作,并在日報上刊登祝壽廣告。邀請公啟第三天上就交卷了,只三百字,請少數(shù)極熟的朋友具名;回憶文字寫了約兩千字,題目是《略談雁冰兄的文學工作》。離渝前兩天,還替聯(lián)合特價發(fā)售茅盾著作的各家書店做了廣告。他心里牽掛著《開明少年》創(chuàng)刊號稿件的送審,到了那兒沒能等到六月廿四,提前十天趕回成都了;只好在同一天,參加文協(xié)成都分會操辦的茅盾祝壽會。祝壽會由黃藥眠先生主持,有好幾位先生致了辭。據(jù)記者報道,我父親站到了凳子上大聲呼喊:“我們要和茅盾一樣提著燈籠在黑暗里行走?,F(xiàn)在成都、重慶、昆明各地,到處有人點著燈籠,光明越來越多,黑暗終將沖破?!备赣H沖動如此,好像又站在甪直的那片操場上,為五四運動而振臂高呼。在七月七日寫給雁冰先生的信上,他為那天沒能當面揖賀表示道歉,說“祝壽之事,弟近覺亦有意義,其意義不在于個人而在于社會。二十四日會,其給與相識不相識之友朋之振奮,實未可計量也”。

  我父親趕回成都,還為了主持文協(xié)成都分會的文藝講座。這次講座講師堪稱一流,佩弦先生正好回成都休假,也給拉了差。講題二十四個,方面比較齊全;從七月九日開始,八月五日結(jié)束,共十四講:

  郭有守:文藝與教育  姚雪垠:小說之創(chuàng)作

  朱自清:新詩之趨勢  葉圣陶:小說之欣賞

  許可經(jīng):音樂之欣賞  鄒荻帆:新詩之創(chuàng)作

  龐薰:工藝美術(shù)  戴鎦齡:傳記文學

  吳組緗:生活態(tài)度  豐子愷:藝術(shù)與藝術(shù)家

  吳作人:敦煌藝術(shù)  姚雪垠:小說之結(jié)構(gòu)

  陳白塵:戲劇之創(chuàng)作  李劼人:佛羅貝爾

  講座設(shè)在燕京大學的一所大課堂里,是我父親去向校長沈體蘭先生借的,可容一百來人;聽講的不詳,總之是文學青年吧。每次開講,我父親都去主持。結(jié)業(yè)的一天,講師和百來個聽講的青年還開了半天座談會。

  講座進行到一大半,沈體蘭先生告訴我父親說,燕大新近接到三青團中央團部的密令,說有奸偽分子在他們學校里設(shè)文藝講座,所講大多荒謬,要學校徹底查清呈報,又命它的成都團部,另外組織一個講座來糾正。要講唱對臺戲呢,口氣倒不小,兩位老人都感到可笑又可悲。過了兩天,沈校長要盡地主之誼,請文藝講座的全體講師吃一頓飯。父親跟朋友們商量了,回說十來個人不在一起,要湊大家有空實在不容易,只好心領(lǐng)了。附帶提一句,潘公展這段時間正好在成都,可能跟講座的事有點兒關(guān)系。

作者: 葉至善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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