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無盡時——悼念白化文先生
白先生去世三天了,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靜。
那是俞良在朋友圈的一段話,他說,當年淘到白先生所藏的兩本書,請其簽名。先生在第一本書上寫:“又見此書,上有九十年代所用藏書印。書此以志鴻雪?!钡诙緯蠈懀骸坝崃纪境执藭鴣?,如見故人?!庇崃家姷较壬@樣題詞留言,便說:“您這話沒寫我呀,您是想把書扣下吧?”白先生笑笑說:“被你看出來了?!庇崃颊f,“得,又搭上一本?!比缓髢扇讼鄬Υ笮ΑS崃紝懙眠@么有趣,白先生的幽默盡在眼前,我并不覺得意外,因為這是白先生的一向風格,我挺高興,看到這便把手機放下了。
突然我想到后面仿佛還有話,便打開微信再看:“這些美好的回憶,如今真是令我傷心。先生一路走好。”
我先是一愣,俞良怎么這樣寫?后突然意識到,白先生出事了!
我頓感難以抑制的悲痛,淚水便涌了出來。
也許是上天的暗示吧,前些天,不出半個月前,我突然想約幾個朋友去看看白化文、李鼎霞老師,想到他們都已年近九十,行動不便,不要以后后悔。但總因雜事在身,一直沒有成行。是我愚笨難化,上天的暗示我居然沒有在意,如今已成終生的遺憾。
痛失白先生,最先涌上我心頭的是他對中華書局《文史知識》的扶持與關愛。那時我正主持《文史知識》編輯工作,白先生就是我們的靠山。我舉白先生的日記為證:
?。?980年)9月18日中午1時許黃克、楊牧之兩位學長(白先生一向如此謙遜有禮)銜命而來,正式地談論創(chuàng)辦《文史知識》的事,并約請在下為編委。9月19日我即開始工作,赴業(yè)師周燕孫(祖謨)先生府上,向老師和師母約稿。當天老師外出,隔日再度前往。結果是,老二位都答應寫稿。
10月5日我準備好約來的六篇稿件。
10月16日
《文史知識》正式第一次編委會在中華書局召開。我獻上的幾條想法均蒙嘉納。1.建議仿鄭振鐸先生編書的設計:開設“文學史百題”“歷史百題”。2.貢獻葉圣陶先生批改的我發(fā)表在《文物》雜志的拙作《青銅器淺談》的復印件,以為“文章病院”專欄使用。3.交出我約來的六篇稿件。
(1981年)3月4日
在東城區(qū)魏家胡同九號“民進總部”召開出刊后的首次編委會。金開誠與我晨7時從北大西門乘32路公共汽車出發(fā),到動物園倒103路無軌電車,抵達東四大街為8時半左右,比騎車還快。以后每次開會大體可以如此。9點開會,我們算到得最早的。會議的重點之一是刊物的發(fā)行問題,特別是尚不能經(jīng)郵局發(fā)行前怎么辦。散會后,我立即打電話找在北京教育局工農(nóng)教研室的摯友李如鸞,他們管干部業(yè)余教育,學員遍布全市。第二天,我又聯(lián)系在北大圖書館任職的陳文良學長,他那里往來學生很多。我跟著他們出入郵局,聯(lián)系發(fā)行。跑的次數(shù)多了,后來和郵局同志居然成為朋友。
寫到這里我實在難以再寫下去。一個著名學者,北大教師,能這樣謙虛、勤奮,千方百計地為我們的刊物絞盡腦汁,這怎能不激勵我們踏實努力,辦好刊物?特別是白先生把自己一篇經(jīng)過葉圣陶先生修改過的文章,拿出來放在“文章病院”專欄里,昭示天下,更令人感動。文中雖然多為小誤,有的尚屬可以討論的問題,但白先生作為一個文化人的勇氣,也是令人佩服的。我們去征求葉圣老的意見。葉老說,只要原作者同意發(fā)表,他是沒有意見的,還讓我們代向原作者致意。看來葉老也是很欣賞原作者的精神的。這篇文章,發(fā)表在《文史知識》創(chuàng)刊號上,題目是《葉圣陶先生對〈青銅器淺談〉一文的修改意見》,因為是現(xiàn)身說法,深得讀者好評。
為了能及時聽到編委們對每期刊物的意見,我們特別設計了一份“征求意見表”,表中提出六個問題,隨著每期刊物發(fā)給編委,請他們填寫并及時寄回。這個表格簡便好填,省去編委們寫信的麻煩,但畢竟有點督促的意味,似乎“學生”給“老師”布置作業(yè)。他們不以為忤,總是認真填寫,出謀劃策,及時寄回我們。白先生從不馬虎,每個問題都填寫清楚,看得出,每一期刊物他都從頭到尾仔細閱讀,十分認真。我舉一期白先生填寫的“意見表”附下:
白化文同志:《文史知識》第二期已經(jīng)出版,現(xiàn)寄上一冊,請您審讀,并請您將意見填在下面空白處,在一周內寄給我們。謝謝。
《文史知識》編輯部1987年2月
一、本期整體編排如何?請您談談您對本期總的印象。
總的甚好。本期名家佳作頗多,因此,有如大會演,同臺的演員,哪怕是配角,差一點就很顯眼。如《劉銘傳》一文,放在二流雜志中也算可以的,但在本期就扎眼得很,顯得風格嫩而有傖氣(非學者之大字報一面倒氣息),太粗糙。如,文中前云劉卒年為1895年(104頁),后又云1896年(103頁)(原文如此)。又,孤拔可能死于馬江海役,故淡水之役是否由孤拔指揮,還值得研究。
二、請您具體談談本期哪篇文章的選題好,哪篇文章寫得好。
施蟄存、袁行霈的文章寫得既內行又規(guī)矩,也就是說,所講的并無十分高深的獨到見解,但綜合一處,有如太極拳名手獻技,招式到家。過去朱佩弦先生《經(jīng)典常談》是這類文章的典范之作,甚望本刊能多組織此類文章。
三、請您指出本期編輯的失誤。106頁,倒2行似可將“孤拔”換成“敵酋”之類含混詞語。108頁末一行,“1861”系“1891”之誤。76頁倒三行,“即能”應為“既能”。倒一行,“通普”應為“普通”。40頁《趙襄子學御》首行“俄而與于期逐”,落一“與”字;下文出處“喻老”非“志”。
四、本期版式、插圖是否適當。沒有意見。
五、根據(jù)目前學術界的動態(tài),您認為現(xiàn)在應該組織一些什么文章? 請誰寫合適?
60頁,“好好先生條”,出處作《世說新語》,實為劉注引《司馬徽別傳》,應加“注”字。《世說新語》讀者關注較多,請懂行的人談談如何讀“世說”。
六、您最近打算為本刊寫點什么? 有什么推薦的文章?
暫無。
白化文先生和其他編委本都是中華書局的“局”外人,對一本刊物能夠如此上心,這真是刊物之福。什么原因? 用一句現(xiàn)成的話概括,叫做志同道合。他們既是我們的老師,又是我們的朋友,大家愿意為這樣一本刊物盡心竭力,就是愿意為普及、弘揚中華民族燦爛的古代文化貢獻力量。他們的奉獻是對我們的激勵和鞭策。
白化文先生的著作,據(jù)我看到的、或他贈送于我的,總共有三十余種。他在佛教、敦煌學、目錄學等方面著作尤多,造詣深厚。
《文史知識》三十周年時(2011年),先生來赴會。雖發(fā)已全白,但仍然站得筆直,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那年他81歲,我問他,還在寫作嗎? 他說,托李老師的福。這話別人大概不會明白,我懂。
我認識白先生是先認識白先生夫人李鼎霞老師的。那時我在北大中文系讀書。李老師是北大中文系文史圖書閱覽室的工作人員。她和藹、可親,說話低聲軟語,文靜而雅致,對學生服務十分周到,一時借不到的書她便記錄下來,書回來便通知我們去取。而且李老師也是大學本科畢業(yè),和白化文先生是同學,居然日復一日,安心在圖書館為學生找書借書,我非常敬重她。我總說,我們工作后取得的每一份成績都有李老師一份。
通過李老師我認識了白化文先生。白先生年紀大了,跑不動圖書館了,便在家里寫作。幸運的是他有李鼎霞老師這個好幫手。李老師說:“我是按照圖書館學的分類來做的。這個書架是歷史類,那邊是文學類,這個是目錄學,總共5000多冊?!卑紫壬鰧W問、找參考書全仰仗李老師。李老師說:“目錄就在我心里,他隨便說出一本書,我就能給他找出來?!?/p>
五十年相敬如賓。五十年攜手寫作。直到晚年,白先生仍在寫作,李老師仍在幫他找書。
2021年初,《文史知識》40周年紀念,邀請了白先生,并派車去接,白先生未能來。李老師說,走不動了。我心中黯然。
我案頭放著白先生的《漢化佛教與佛寺》一書,白先生在書中說,佛教的很多教義是令人深受啟發(fā)的,地藏菩薩的美稱是“大愿地藏”。“大愿”是:一孝道,即孝順和超薦父母;二為眾生擔荷艱行苦行;三滿足眾生需求,為眾生排憂解難。如今,91歲高齡的白先生起身遠行了,他的業(yè)績,他幫助我們“排憂解難”,為我們擔荷“艱行苦行”,不是朝著“大愿”去努力嗎?
白先生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大愿”,愿他在天國快樂。
2021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