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的歐洲歲月(之五)

發(fā)布時間: 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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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年 中華留法藝術協(xié)會秘書

  回到巴黎后,劉海粟和家人搬回羅林旅館(H?tel Rollin)。10月28日,傅雷到索邦大學注冊時填報新地址:巴黎第五區(qū)索邦大學街二十號(20 rue de la Sorbonne,Paris 5e),就在羅林旅館隔鄰。

  這次注冊也沒有填報考試課程,理由倒是很充分的,文學不再是主要求學目標。他四處搜羅藝術書籍,第一本看中丹納的《藝術論》(Philosophie de l'art),只用了兩個星期,就在10月17日譯完第一篇第一章。再越二十天,又以中文寫成《塞尚》一文,這是他的第一篇藝術文章。

  大約在此期間,他開始“一方面在巴黎盧佛美術史學校聽課”(傅雷《傅雷自述》)。這間學校全名盧佛學校(L'école du Louvre),由盧佛博物館在1882年創(chuàng)建,專門培養(yǎng)考古和美術館人才,進校須通過嚴格考試,競爭激烈,傅雷不可能成為正式學生。但是該校從創(chuàng)立開始就設置校外課程,向公眾開放,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參加,無須文憑,不設考試,也沒有學習或畢業(yè)證書。旁聽生分兩類,正規(guī)旁聽生需要注冊,攻讀規(guī)定的科目,為期一年;第二種是自由旁聽生,自選課程,只聽一堂課也可以。法國國家檔案局收藏了1920年至1930年的正規(guī)旁聽生注冊名錄,登記內容很簡單,只有學生的性別、名字和住址。1929年至1930年共有243人,沒有找到傅雷的名字,因此,他可能屬于自由旁聽生。他把校名翻譯成盧佛美術史學校,一方面暗示他不是正式學生,另一方面美術史是他聽得最多的課程。盧佛宮近水樓臺,學生常常有機會一面聽課,一面由導師帶領參觀博物館的對應藏品,這是任何學校都沒有的優(yōu)越條件,因此這個科目很出名,也最受歡迎。

  瑞士四十三天的快樂假期把劉海粟這個小集體團結得更緊密,情緒更高漲。9月28日晚,他們被一場秋季沙龍的熱烈交談所激動,“(沙龍)內容的豐富,新生命的奔騰,愈鼓起我們鮮血的怒吼,傅君就在那時代我們填寫著出品愿書。我就署名 H. S. Bai,因為我的乳名叫做‘磐’,Bai實‘磐’之譯名而已?!保▌⒑K凇稓W游隨筆》)劉抗和陳人浩似乎也跟他一起報名,因為文內有“代我們填寫”一語,另外根據(jù)法國出版的美術沙龍大辭典,可知“磐海粟”填報的地址在巴黎十四區(qū)杰爾戈維街75號,這不是劉海粟或傅雷的地址,應該是劉抗或陳人浩居住的地方。進入沙龍不容易,因為候選人太多。當劉海粟在10月20日接到寄給“磐先生”(Monsieur Bai)的入選通知時,可以想像如何興奮。沙龍11月2日開場,12月22日結束,劉海粟說,“以后我是仿佛一星期終是要去一次的。每去一次,常覺低徊留之,不能去焉?!?/p>

  入選只是第一道關,擠在數(shù)以千計的作品中,如何得到畫評家的青睞,那要看各人的道行和運氣。閉幕一個月后,1930年1月25日,劉海粟的古怪署名竟然出現(xiàn)在藝術月刊《真與美雜志》(Revue du Vrai et du Beau)一月號上。作者雷蒙·塞里格(Raymond Sélig)是藝評撰稿人,專門報道各種畫展,這篇文章屬于他寫的秋季沙龍畫家連載系列之一,標題Husog Bai,這個怪名是劉海粟和傅雷合演的好戲,不僅以別名“磐”代替姓氏,連“海粟”也隱身起來,H. S.不是Hai Su,而是瞎編的Husog的簡寫。幸好作者在展覽會遇到劉海粟,詳細了解他的過去,在標題下面加上他的真名字(Liu Hai Su)作為副題。這應該是法國報刊第一篇介紹劉海粟的文章,發(fā)表時附上兩張插圖《圣克魯森林》(Le Bois de Saint-Cloud)和《秋》(L'Automne)。但劉海粟和傅雷從來沒有提起這件事,這不會是故意的疏忽。因為作者除了大段照抄傅雷提供的劉海粟履歷,還給予他的作品極高評價:

  在他的杰出的中國風格中間,還能找到我們大師的一些痕跡,令人想起塞尚、凡·高和莫奈。

  不對,他就是Husong Bai,獨樹一格,剛勁有力,堅實而和諧,不模仿任何人,但浸透了所有人的美。

  如此褒語,何須避諱,可能的解釋是劉海粟小集體這一次消息失靈,沒有讀到文章。

  

雷蒙·塞里格《海粟·磐 —— 劉海粟》(1930年)

  中華留法藝術協(xié)會原定1929年底舉行中國現(xiàn)代藝術展覽,沒有實現(xiàn)。劉海粟成功參展沙龍,信心大增,舊事重提,決定次年5月舉行。這時只剩下半年左右,正是動手籌備的時候。傅雷當仁不讓,掛上協(xié)會秘書的名銜,負責與法國人打交道。1930年1月9日,他使用印著法文Association des artistes chinois en France(中華留法藝術協(xié)會)的信箋,寫了一封半公半私的信給一位著名學者馬里丹:

  敬愛的先生,

  我很榮幸得到布里昂先生的介紹,致函先生,希望能夠認識你。由于我的朋友達尼埃魯經常談到閣下,很久以來,我已經知道你不僅是一位大哲學家,而且對中國這個最遙遠的種族很友好。

  我是住在巴黎的文科學生,對美術很感興趣。我參加了中華留法藝術協(xié)會,擔任秘書之職。我們將在今年五月份在巴黎組織一次中國藝術展覽會,目的在于把這種正宗藝術介紹給歐洲。我認為,參觀過日本人在此之前在巴黎舉行的幾場展覽后,歐洲人能夠看一下日本藝術的源頭不無好處。

  希望有幸見面,長談這個問題。我本人喜歡探討我們藝術的本質和來源。如先生所知,中國藝術全部來自中國哲學,尤其受老子的影響。這是中國藝術與歐洲藝術差別的基本原因。比較一下古代文物,立即就看出埃及人與中國人的區(qū)別,中國人完全沒有前者的宗教情緒。我們的文化一開始,就立即理解構成宇宙觀的哲學思想。

  敬?;貜?,并告可到訪日期,先此感謝。

  此致誠摯敬意。

  傅怒安

  一九三〇年一月九日于巴黎

  地址:巴黎第五區(qū),索邦街二十號

  

傅雷致馬里丹信及名片(1930年及1931年)

  信箋的紙質不如普通的西洋信紙,幸虧傅雷的法文書法很悅目。信中提到的介紹人莫里斯·布里昂(Maurice Brillant,1881—1953)是天主教作家和藝評家。收信人名字雅克·馬里丹(Jacques Maritain,1882—1973)是天主教哲學家,二次大戰(zhàn)后曾由戴高樂將軍派駐梵蒂岡大使。他的妻子拉依莎(Ra?ssa Maritain,1883—1960)是詩人和作家,兩人相識于索邦大學求學時期,跟傅雷一樣,經歷過尋找真理的“煩悶”,后來旁聽法蘭西公學的哲學講座,向天主教靠近,找到他需要的人生真理,夫婦兩人在二十五歲和二十三歲同時受洗,成為虔誠的教徒。他們去世后,個人檔案交給斯特拉斯堡大學手稿部收藏,里面有傅雷三封信。這是第一封,主要目的想請馬里丹出面主持展覽,但對方從來沒有研究過藝術,不是理想人選。由此觀之,到這時為止,傅雷小集體與法國美術界還沒有任何聯(lián)系。

  達尼埃魯在青年之家關閉后不久,加入了耶穌會。1929年10月29日在巴黎,應傅雷之邀到拉丁區(qū)一家中國餐館進餐,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一個月后,他離開巴黎,前往外省拉瓦爾修道院。七個月后,1930年6月7日,傅雷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他:

  親愛的達尼埃魯,

  請原諒我長時間的沉默,尤其不要以為我對你最后那么親切的來信無動于衷。相反地,我得到很大的安慰,我以你的真摯友情為驕傲。只不過,由于你向我提出的問題很嚴肅,必須仔細思考才能回答。我不知道多少次開始回答,卻又半途而廢,因為始終沒有找到準確的語調,跟一位我最信任和最尊重的朋友說話。

  我們初認識的時候,也就是1928年的冬天,我立即把你當作我生命中的好朋友。我一直很欽佩你的學識,你的光明磊落心地和崇高的靈魂。我們之間進行的有意義交談在我的記憶中刻下多么美好的回憶!我們常常利用空閑的時間,或者在子夜彌撒之前,或者在某一次散步里,談論我的國家,談論它的現(xiàn)狀和往昔的榮耀。當我向你傾訴我的痛苦時,有多少次得到你的百般撫慰!要知道,在某些時候,你是我最強大的精神支持,未來也一樣,永遠一樣!正是得到你的舉薦,我才能去比利時,在圣安德肋修院度過八天。我回來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我的臉色更好,精神更清朗。所有這一切,我今天多么向往,多么懷念,我們分開已經六個多月了。

  不過,你不覺得我們兩顆相知的心靈中間,總是矗立著一道障礙嗎?我呢,我感覺到的,我在一年多前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感到很痛苦。

  因為這個障礙不是別的,正是信仰。你生來就健康,正常,在充滿善良、溫柔和慈悲的環(huán)境中長大,你自然能夠一直走在正常的道路上。而我呢,我的心靈太過幼小就被家庭悲慘事件所傷害,我在童年時代保存了人生最悲慘的形象,永遠無法抹去。我由一個曾經受苦受難的母親撫養(yǎng)長大,她感情用事,反復無常,性情固執(zhí),我在不知不覺中全盤接受了她的好與壞的品性。人性的丑惡面貌過早向我暴露出來,我不可避免變得生性多疑。自懂事開始,我對所謂正義一直仇視和恐懼,對我來說,善良只在意識中存在。加上我們種族的心態(tài),只知道按照固有的道德規(guī)則生活,我的靈魂中沒有任何奧秘的信仰,可以像其他許多人那樣,在絕望之時帶領自己向至高無上的上帝祈禱。我們不相信神,只能以本身的凡人力量來對抗煩惱和誘惑,唉!可是凡人的力量不足以抵抗一切。

  而且,科學的觀念和理性的發(fā)展不允許我們相信一個看不見的神人。我常常說:“在我看來,現(xiàn)實已經那么模棱兩可,如何還能夠去相信更模糊、更神秘的超現(xiàn)實事物?”

  因此,我只能從偉大的靈魂去汲取希望和勇氣,比如貝多芬、歌德、托爾斯泰,他們是不知疲勞的戰(zhàn)士。對我來說,耶穌只是一個偉大的榜樣。這些偉人的愛心和對人類的奉獻緩解了我的痛苦,他們的神圣工作和無休止的痛苦給我勇氣。我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從煩惱中恢復過來。

  你在宗教中生活,因為它拯救了你。我卻想自我拯救。(親愛的朋友,你會說我太自負了吧?)你有你的主內信仰,你有你的主內救贖;我也有我的信仰,但在命中注定里;我有我的救贖,但在人類痛苦內!

  我因為多疑而無法了解真理,你不要因此失望。絕對的真理并不存在!就算存在,沒有人真正了解。每個人領會真理一部分或某一方面,就以為真理在握。我們兩個人,尋求真理的道路不同,但目標一致,只有一個目標!但有什么辦法呢?人的視覺總是或多或少染上顏色,即使兩個靈魂的行動朝著同一個方向和同一個理想,他們也常常以為互不相同,甚至互為敵人,因為所走道路不同。

  親愛的朋友,請你相信我,盡管我們稱呼真理的句子不完全一樣,實際上我們并肩前進,我們的信仰同樣地熱烈,同樣地虔誠。我完全理解你,我一直熱愛你。我已經準備好傾聽你的教導,你的慈愛圣歌跟偉大的交響樂一樣,振動我的心弦!

  這一年來,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幾件大事。首先,我和朋友劉(海粟)結成知己,他厭倦了在中國的藝術和社交生活。他一步一步教給我一種智慧,讓我終于平靜下來。然后,我墜落到一場放蕩的生活中,這帶給我諸多物質麻煩,還留下一種臟病,至今未能完全擺脫。

  今年初的兩個月,我的身體和精神全垮了。后來我安慰自己,對自己說:“這是一場冒險,豐富了自己的經驗,對未來有好處?!弊罱鼉蓚€月,愛情使我振作起來。我遇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小小的年紀已經承受過不尋常的痛苦(她只有十七歲),但是我們兩人的心靈美妙地融合為一,很快熱戀起來。這時候,我的朋友再次介入,教會我在愛情方面小心謹慎。老實說,我現(xiàn)在很快樂,很奮發(fā)。我希望焦慮不安青春期的狂熱慢慢平息下去,迎來一個勤奮時期,學會更多學識。你以前跟我說的話很有道理,我應該扎實地讀好古典文學。我希望你替我找一位老師,能夠解釋作品和批改作業(yè)。我的藝術史課程有相當進展。我有機會到過法國當代大師貝納爾(Albert Besnard),阿曼-讓(Aman Jean)的畫室。稍后會去見莫里斯·丹尼(Maurice Denis)。

  劉先生目前去了意大利?;貋砗罂赡茉谄咴鲁跚巴腥?,因為他接到列日國際展覽會中國政府代表團的邀請,參加展品評審委員會。不過,我們至少七月底才會最終離開巴黎??赡艿脑?,我出發(fā)前來看望你。

  馬里丹先生去了瑞士一段時間,舉行演講會?;貋頃r病倒了,還沒有完全復元。

  我也會改天去拜見令慈,已經那么久沒有見過她了。

  我們的展覽會推后了(以下缺頁)

  這封信現(xiàn)存前面八頁,雖不完整,卻包含重要信息。前一部分解釋他的“決定”,這個過去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字詞,現(xiàn)在很清楚了,就是皈依天主教的決定。達尼埃魯一直在盡傳教士的職責,傅雷一直在拖延,現(xiàn)在才正式回答。

  后半封信報告最近七個月的個人情況,一是與劉海粟的關系,顯示了劉海粟已經取代達尼埃魯,擔當起兄長的位置;二是傅雷的情感生活,在這幾個月間大起大落,先下地獄,后上天堂。

  信中談到最秘密的個人隱私,使用令人詫異的坦率語言,但這是不難理解的事情。傅雷從瑞士歸來后,“他(劉海粟)一步一步教給我一種智慧,讓我終于平靜下來”,擺脫了困擾多年的精神束縛,找回了思想和行動的自由,卻不防點燃起沉睡在二十二歲軀體里的青春烈火。他到法國后,一直沒有機會接觸女性,最初半年住在外省小鎮(zhèn),民風保守;來到巴黎,青年之家全部男性,天主教宿舍管理嚴格;直到搬進羅林旅館隔壁,他才有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環(huán)境。巴黎是一個充滿誘惑的大都市,傅雷對女性的好奇心此時爆發(fā),拉丁區(qū)風情萬種,在這里不難得到滿足,卻因此差點陷入泥淖。幸虧他懸崖勒馬,經過兩個月的掙扎,沒有走上敬隱漁的歧途。當他寫這封信時,已經離開羅林旅館,搬到劉抗居住的巴黎十四區(qū),這里屬蒙巴拿斯區(qū),聚居了很多畫家,文化氣息濃郁。就在這里,他認識了馬德蘭,在信中以熱烈的語言敘述和她的初戀,把他的青春快樂拿出來和達尼埃魯分享。

  馬德蘭的出現(xiàn)讓傅雷振作起來,奮發(fā)讀書和工作。在這兩個月內,除了陪同劉海粟拜訪了兩位法國畫家,還寫成第一篇法文作品《中國藝術在歐洲藝術里——劉海粟的使命》(L'Art Chinois, dans l'Art Européen ——La Mission de M Liu Hai-Sou),發(fā)表在《大使館與領事館》六月號,署名F.N.E.。

  

傅雷《中國藝術在歐洲藝術里》(1930年),右為高魯公使

  文章的第一部分介紹劉海粟生平,文字和《真與美雜志》的塞里格文章相應部分完全相同;第二部分介紹中國藝術的過去和現(xiàn)況,強調中國畫向西方藝術開放;最后一部分陳述劉海粟此行目的及各種活動。這是一篇很出色的宣傳文章,目的不是替劉海粟吹捧,而是以鮮明的語言描繪出一個光彩熠熠的中國當代畫家,以他來代表生機勃勃的中國當代藝術。如果說傅雷揚長避短,這是因為環(huán)境需要。自從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大門被打開,西方旅行者回國后,帶回的信息和以前傳教士的書信南轅北轍,全是中國的黑暗面。幾乎同一時期,日本明治維新,西方發(fā)現(xiàn)一個新東方,日本熱迅速代替了中國熱。劉海粟和留法畫家對日本人以東方藝術正統(tǒng)自居極度不滿,這是他們要舉行展覽會的主要理由,傅雷的文章表達了當年海外中國人要“為國增光”的愛國情懷。

  文章可能通過中國公使館交給雜志編輯部,這是一本報道巴黎外交界動向的半月刊,同一期還刊登了上任不久的中國公使高魯?shù)墓偈叫は?,占去一整版。劉海粟與法國人聯(lián)絡,全靠傅雷一人,但在法國未能找到他與美術高層來往的記錄。相反地,在已知的中文史料里,高魯這位學者出身的公使與劉海粟來往密切,對他的活動支持至力。這篇文章和拜會畫家貝納爾兩件事同在五月份發(fā)生,不是巧合的事情,高魯在兩件事上都起過穿針引線的作用。

  和貝納爾見面的具體日子至今未能確定,只知道在五月份。除了傅雷的信,還有瑞士房東保存的畫室五人照可參考,這張傅雷贈送的照片背面有兩段題字:

  送給貝格爾朗伉儷留念

  傅雷

  一九三〇年五月

  攝于貝納爾大師畫室

  貝納爾先生是法蘭西文學院院士、巴黎高等美術學院院長,很賞識我們的青年畫家劉(海粟)先生。為紀念我們的交往,允許我們在他的巴黎威廉·退耳街十七號畫室合照。

  這次會面很重要,為劉海粟打開了與法國美術界的交流,貝納爾介紹給他們另一位老畫家阿曼·讓,兩人同是杜樂伊沙龍的創(chuàng)辦人,曾分任正副會長,于是傅雷的文章出現(xiàn)這句話:“他接到杜樂伊沙龍今年展覽的邀請,將送出數(shù)張新作參展”。由創(chuàng)辦人介紹,所以有“邀請”之說。實際上這個沙龍和其他的一樣,任何畫家都可以參加,但要通過初選。杜樂伊是鄰近盧佛宮的公園,展覽會以此為名,實際不在該處舉行,而是在巴黎布羅涅樹林的“森林宮”(Palais de Bois),一座木頭臨時建筑物。這一年參展畫家過千,作品總數(shù)三千余張,劉海粟送出四張作品參加,法國有兩份報紙分別刊登過他的名字和一張作品,能夠留下痕跡,已屬難能可貴。

  從六月份開始,傅雷和劉海粟很少見面,因為后者先去意大利,游歷一個月,返回巴黎稍作休息,又于七月上路,前往比利時參加列日博覽會,劉抗與陳人浩同行。前面的傅雷書信說過,劉海粟并非接到大會邀請,而是中國代表團請他去評判,可能范圍只限于中國館。評判很快結束,他到比利時各地周游,流連不歸。傅雷一個人留在法國,難得清閑,差不多回復到正常的學生生活,一面談戀愛,一面勤于讀書。雖然他轉向學習藝術,但只限于美術史和美術評論,對藝術理論興趣不高。他的文學愛好也在此時復蘇,但眼光從浪漫主義轉向近現(xiàn)代文學,貝多芬、歌德、托爾斯泰等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他的書信中。他翻譯了比利時戲劇家梅特林克的作品《亨利·皮杜》(Henri Bidou)和屠格涅夫幾首散文詩。大約也在這一年,“是時受羅曼·羅蘭影響,熱愛音樂”(《傅雷自述》),這是指他讀到《貝多芬傳》,并且開始試譯。

  幾個月之后,他寫信給達尼埃魯報告近況:

  親愛的讓,

  今晚,我的心充滿了愛,不斷想念你,因為我常常把友情與愛情混為一談。我以同樣的忠貞,同樣的溫柔去愛我的朋友。伊扎爾告訴我,你在那邊稱心如意,我聽了很開心。你真的是為這種健全圣潔的生活而生!祝福你,親愛的朋友!

  冬天已經回來了,而夏天并不愉快。今天早上我去巴黎,看望昨夜剛剛回來的劉海粟一家。我覺得空氣就是冬天的空氣。霧蒙蒙的天空一片蒼白灰色,這一切使我愁緒縈懷。自然變化如此迅速,而我的變化更快!

  幾個月以來,我飽受物質困難的折磨,開始要為自己的生存奮斗。外幣兌換率對中國人變得過于昂貴。劉(海粟)先生將于一九三一年春天返回中國,他勸我跟他一起離開。但我一想到回國就不能不發(fā)抖。首先,我在法國這兩年半時間學到了什么?然后,這個國家只有屠殺和貧困,去那里自討苦吃有什么好處?

  但是,我在歐洲遠沒有能力掙錢糊口。如果留下來,很有可能要過窮日子。我的母親現(xiàn)在寄來的膳宿費,不得不比我初抵法國時多兩倍,不可能長此以往,她已經來信要我回去。然而,我太愛巴黎,我太愛你們的國家賜予的自由而安靜的生活。

  伊扎爾跟我說過,要是能用法語寫點小說之類的東西,他會助我發(fā)表。他人真好,時常鼓勵我,他的榜樣引起我奮發(fā)的反應。只不過,我這樣年輕,學未有成,思想雜亂,法語工具軟弱無力……最后,我動手起草一部自傳體小說,未知能否完成,自己沒有信心。最可怕是我對宗教,對人性,對其他人相信的一切缺少信仰。我懷疑自己的性格,懷疑生存的本身。

  我多么希望到拉瓦爾見你,要是我有辦法就好了。我經常幾個星期不去巴黎,也真夠難受的。好吧,希望你不時來信,你是我的精神支柱。盡管我不信教,但總覺得你的靈魂里有一種力量,能夠安慰我,溫暖我!啊,要是有一天我能去看你,被你責罵,正如你的妹妹伊扎爾夫人所說那樣,我會高興得流淚!

  傅怒安

  于塞納省,馬恩河諾讓市,大街四十號,小塔樓大樓

  這封信沒有日期,根據(jù)內容,大約寫于十一月初,這是巴黎冬季即將開始的日子,也符合劉海粟《東歸后告國人書》所記的“是年冬間歸法京”之語。

  寄信人地址與前信不同,變成諾讓市。留學生遷居是平常事,這是傅雷第三次搬家,他說了一大堆經濟困難的話,顯示搬家與此有關。這個市鎮(zhèn)在巴黎東北郊,交通不很方便,房租便宜很多,傅雷住的大樓有一個名字,“小塔樓”(Les Tourelles),與劉抗同一地址:

  1930年秋天,劉抗和傅雷一起住在位于巴黎東郊的馬恩河畔諾讓的一座大公寓樓。劉抗住在二樓,傅雷住在三樓。他們常常一同聽音樂會,看展覽,友情與日俱增。幾十年后,劉抗在給傅雷兒子傅敏的信中寫到當時的情境:花園很大,到處栽滿了鮮花?;▓@的后面種著幾棵大樹?;▓@的一邊是網(wǎng)球場,我們常常在那里打球。公寓的一日三餐都很豐盛。只要有外國學生來,歡快的氣氛就會升騰。這棟樓里租住著十七八位長期租客,包括一對德國來的母女,一對埃及夫婦,還有一些來自非洲的法屬殖民地的學生。(葛月贊《劉抗的“上海時光”》)

  雖然不知他們同時或者先后遷入,但這段生活讓他們成為親密的朋友,持續(xù)到生命最后日子。

  諾讓市是一個理想的居住地方,但不到兩個月,1931年1月8日,傅雷從這里發(fā)出另一封信,一封絕望呼喊的信:

  親愛的讓,

  非常感謝你的明信片。我猶豫了很久才回復,真的不知怎么寫才好,心亂如麻。我的情況越來越壞,還要加上失戀,完全心灰意冷了。不僅手頭拮據(jù),更傷神的是陷入一個東西方危機中。我太過中國人了,無法完全變成歐洲人。反過來,我又太過歐洲人了,無法在古老的民族傳統(tǒng)里生活。在法國度過這三年接近結束之時,我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精神上的沖突,每天都遭受其惡果。我失去了愛情,過去七個月生活在愛情中,沒有太多的情緒消沉?,F(xiàn)在一切都完結了,既無法工作,又無法玩樂。我知道告訴你這一切令你難過,但有什么辦法呢?我生來就是這個時代的受害者。

  你的妹妹和伊扎爾對我都很好。伊扎爾一直努力替我找點東西,但這很困難,而且,首要原因是我想回老家一段時間。不過,如果劉[海粟]先生不回去,我也不想離開,在中國會更加煩惱。即使能夠在那里找到職位,一定要靠劉的關照。我在那里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呢?!這將是一場激烈的搏斗,一場無休無止的角力。而且,我太倔強了,不會強迫自己稍為順從于社會的荒謬,尤其像我們那種社會!

  我厭惡了生活,但不能不生活,悲劇就在這里。如果能夠決心做一件事,一切將一了百了。但我不能夠。

  我的真正拯救將是我的死亡!我心急等待。我仍然打算改天來見你,但要等到有一百法郎可用。感謝你為我祈禱,以圣經的話來安慰我。但是……我不想冒犯你,告訴你這些精神努力對我毫無作用。請原諒我,親愛的朋友,不過這是事實,面對你的善良和無限的友誼,我感到自己不可原諒,負德背義。

  傅怒安

  一九三一年一月八日于諾讓市

  對不起,這封信將會很晚才能到達你那里,因為我寫好了,但在等待一張郵票寄出。

  傅雷提到多種絕望原因,真正的禍端是失戀,而失戀根源在遷居。諾讓市與巴黎相距只有二十公里,那個時代的交通不如今天方便,加上阮囊羞澀,無法天天進巴黎。法文諺語“眼遠情疏”(Loin des yeux,loin du c?ur)在這里找到具體例子,不出兩個月,馬德蘭開始疏遠。劉海粟晚年的回憶文章詳細敘述過他們愛情觸礁的故事,看似夸張的敘述在這封信里得到證明,傅雷的絕望信和他的買槍行動同出一轍。劉海粟歐游不屬本文研究范圍,但他與傅雷這段人生道路難分難解,所以也順帶收集了他的一些法國資料。他同期所寫的《歐游隨筆》和晚年回憶《情思不盡憶故人》《傅雷二三事》,盡管有些錯誤,但主體都能在法國找到旁證,因此,他留下的見證是可信的。

  傅雷是一個純情的年輕人,這件事對他的傷害之大,不言而喻。如果沒有一個小集體在身邊,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才能渡過難關。劉海粟是過來人,除了以個人的社會經驗去開導他,還和其他朋友一起,設法把他的注意力轉向外面世界,讓他“在廣泛的藝術氣氛里,在生動的藝術生活中振作起來”。(劉海粟《情思不盡憶故人》)

  

傅雷《現(xiàn)代中國藝術的恐慌》(1931年)

  在小集體關心下,風暴來得猛,去得快。傅雷迅速平息了對馬德蘭的激情,把愛情轉回到未婚妻朱梅馥身上,生活恢復了正常。剛好藝術雜志《活藝術》(L'Art Vivant)在二月份向他約稿,介紹中國現(xiàn)代美術狀況。他撰寫了一篇長文《現(xiàn)代中國藝術的恐慌》(La Crise de l'art chinois moderne),發(fā)表在當年九月份“中國專號”上?;貒笤?932年自譯為中文,刊于《藝術旬刊》第一卷第四期。

作者: 劉志俠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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