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前位置: 民進(jìn)網(wǎng)站 > 會史縱覽 > 名人軼事

冰心:寄小讀者(摘錄之一)

發(fā)布時間: 2022-04-11
【字體: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yuǎn)行之身,此三兩月內(nèi),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yàn)樽蛱炜匆姟冻繄蟆犯笨弦烟乇倭恕皟和澜纭币粰?,欣喜之下,便借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里,請你們?nèi)菸以谀銈兠媲敖榻B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duì)里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xiàn)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diǎn)天真直到我轉(zhuǎn)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yuǎn)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shí)的朋友!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yuǎn)行,因?yàn)榛蛘呖梢詮穆眯兄卸嗟眯┎牧希院蟮耐ㄓ嵗?,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胰サ牡胤剑窃诘厍虻哪且贿?。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道地球是圓的。他開玩笑的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里,直穿到對面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毙∨笥严脒@是可能的事情么?——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yuǎn)么?”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yuǎn)呢?還是前門遠(yuǎn)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fēng)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duì)里,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lián)想到海外萬里有一個熱情忠實(shí)的朋友,獨(dú)在惱人凄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間斷的時候長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yàn)槲胰舨皇窃谕膩韽?fù)的一剎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恤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訊二 為小鼠而落淚

  小朋友們:

  我極不愿在第二次的通訊里,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xiàn)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面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閑的一夜,已過了九點(diǎn)鐘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只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diǎn),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在椅背上站著看。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

  一只小鼠,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的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它無猜的,坦然的,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悅的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向下注視了。四面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的不走,燈影下照見它很小很小,淺灰色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剎那頃我神經(jīng)錯亂的俯將下去,拿著手里的書,輕輕地將它蓋上。——上帝!它竟然不走。隔著書頁,我覺得它柔軟的小身體,無抵抗的蜷伏在地上。

  這完全出于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它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苦來!這么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jìn)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它了!”我又神經(jīng)錯亂的拿起書來,可恨呵!它仍是怡然的不動。——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它,不容我喚住,已銜著它從簾隙里又鉆了出去。出到門外,只聽得它在虎兒口里微弱凄苦的啾啾的叫了幾聲,此后便沒有了聲息?!昂蟛坏揭环昼姡@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的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長吁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里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它實(shí)在小得很,無機(jī)得很。否則一定跑了。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它母親在窩里,不定怎樣的想望呢?!?/p>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shí)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jì)的時候,聽得這話,一定要慢慢的挪過去,突然的撲在母親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小朋友們恕我!我只裝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里去。勉強(qiáng)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里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鐘——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乎要避開。我總想是那只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它,要帶它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象在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拼著受她一場責(zé)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只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但如今墮落了……

  今天都在你們面前陳訴承認(rèn)了,嚴(yán)正的小朋友,請你們裁判罷!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作者: 冰心
責(zé)任編輯: 張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