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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歐行日記(摘錄之五)

發(fā)布時間: 2022-05-27
來源: 《歐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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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五日

  于若醒若睡之間,聞窗外人聲喧鬧,知已達耶婆地;然睡意甚濃,懶于起床,一翻身復沈沈入睡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早晨,窗色才微白,同房者即有起身出外者。勉睜倦眼,見窗外海中有一粒閃閃的燈火在移動,不知船曾旁岸否。不覺的又睡著了。再醒時,陽光已甚強烈。在床上如蒸在籠中一樣的熱。突聞有凄哀的啼聲,如嬰孩,或更近于小貓,所發(fā)出者,若在房內,若在窗外。這使我再也不能安睡了。于是匆匆下床,要尋找這啼聲的來歷;滿以為一定是什么新來客人帶來的小貓,誤逃入我們的房中。然而毫無它的蹤跡,連啼聲也不再聞到了。窗外仍有如昨日所見的海鷗在往來飛翻著。匆匆的洗了臉,吃早茶后,即上甲板。船是停在海中。耶婆地的岸,還在很遠呢。一帶平衍的黃色童山,山缺處的平地上有許多方形的房子立著,那便是耶婆地;遠不如亞丁之雄偉動人,卻與亞丁是同樣的悶熱,同樣的滿眼黃光照射——泥土是黃的,房子是黃色,山色是黃的,太陽光也是黃的——可以說,除了瑩綠的海水外,再不見一點的綠色。港內,靜悄悄的,除了我們的“阿托士”外,再有的是一只法軍艦,幾只運貨船,以及幾個小獨木舟,無人駕駛的棄在海中央——后來才知道是“A La Mer”的黑小孩的——之外,再無別的船只停泊著了??梢姶烁凵虡I(yè)之不發(fā)達。啊,幾乎忘記了,海中還有一只船呢!那是一只破沉在海中的商船,還半露在水面,離我們的“阿托士”不到四五丈遠;這半沉的船給我們以深刻的海行之安危難測的暗示。甲板上售雜物者不少;有頭發(fā)卷曲的黑人,有頭戴紅氈帽的阿剌伯人。這都是我們在亞丁已見到的。他們賣的東西有駝鳥毛扇子,若旗形之蒲扇,本地風景明片,以及香煙,鮮蝦,青蟹,柑,白珊瑚及貝殼等等。我買了十張明片,半打柑,幾張郵票,共用了十個佛郎,那柑,又小又酸,又貴;像福橘那末大,而半打要五個佛郎!可是買的人很多。那青蟹,卻又肥又大,與我們喜吃的蝤一模一樣。我見了這物,好不心動呀!那肥大的雙螯,那鐵青色的大殼子,給我以說不出的“鄉(xiāng)愁”。我很想買幾只,因恐中毒而止。然到了午飯時,鄰桌上卻有一盆蟹,蒸得紅紅的,真可愛!我悔不買它。在以上所賣的東西之外,甲板上再有一樁買賣,最怪。說來不信,我曾寫過的“A La Mer”,在這里果又遇到了,而與新加坡卻不一樣。這里的真是一樁買賣。你立在船欄旁,幾個黑色孩子來兜生意了:“A La Mer”他指指水;給了他一個佛郎,他還要多,“再給我一個,我可以立在再上一層甲板上跳下去”。你搖搖頭,他便死死的求道:“再給我五十個蘇,三十個蘇,十個蘇吧?!狈堑饶氵池熈怂?,或旁人打了他一二下時,他才肯將佛郎往嘴里一塞,慢慢的立上船欄,然后直立的(足向下,頭向上)向海中一跳。一堆水花飛濺而起,而他也隨即浮泳在水面了。如此的,一個個都下去了——我初見只四個,后來多了,有六七個——他們在那里游泳著,舞動那黑漆漆的四肢,活像少時所見動物學插圖中的大黑章魚。有的女人們掩面不敢看。他們不像新加坡的入水者那末高貴,非銀幣不要,只要有一個銅元拋下,他們便要潛入水中拾取了,所以這里拋錢的人極多,使甲板上變?yōu)槭譄狒[。一個佛郎可以看十次“戲法”,非生性吝極者誰不欲一試。在沒錢投下之時,他們還時時合聲唱歌,歌終必繼之以“哼……哼……哼”,音調很悲戚;又時時叫道:“Madame A La Mer!”我疑心早晨若小貓悲啼的聲音,就是他們口中發(fā)出的。一俯首,見貓?zhí)渲曈殖鲇谙旅?,而這時正有幾只海鷗在下面船旁飛過。嘎,我才明白,那啼聲原來是海鷗發(fā)出的!在亞丁,同樣的海鷗,卻一聲也不響,所以我做夢也沒想到是他們在啼叫著。啊,月明之夜,飛過我們故鄉(xiāng)的月華如練,澄空一色的天上者,非他們么?然而那是秋雁呀!而這里是炎熱的非洲,這是初夏的清晨,秋雁何為乎來哉!遠處,近處,海鷗仍是一聲聲的悲啼著。好不解人意的海鷗呀!他們不僅到處飛著,水面上還停著數十只,數十只的好幾隊呢,他們成群趕隊如春二三月河上的家鴨,如暮天歸巢的烏鴉。我開始對他們有些厭惡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昨日今日,相去未及二十四小時,而何以愛憎之情乃全異?

  甲板上悶熱無比。天氣好像慣會欺人似的,在前幾天涼爽時,偏又淅淅滴滴的下起雨來,而在這幾天熱氣飛騰的時候,卻又陽光輝煌,海面上被曬得萬道金光亂射,叫人注目不得,不要說雨,連云片也不見一絲了!我們半因有了昨日的教訓,半因怕岸上更熱,便決定不上岸去,這是一路來未上岸的第一個地點。十二時開船,海風拂拂的吹來,雖然是熱風,終勝于無。

  海上風光殊美;近處是柔綠色的水;再過去,有一帶翠綠得如千萬只翠鳥毛集成的一片水;再過去,是深藍色的無垠的水;再過去是若紫若灰的霧氣,水氣,罩在土黃色的平頂山之半腰。說起山來,謚之為“平頂”,真是再確切也沒有,一塊一塊的山,大都是平平的頂,如一個長形的平臺;間亦有三角形者,然不多見。雖無亞丁之山的奇?zhèn)?,然我們看來也很新鮮。我們那里沒有這種山。

  下午,洗了一個澡,略略覺得涼爽。

  現在是入紅海了,一面是非洲,一面是亞洲;船正向北行。我們將飽看日出與日沒。由印度洋入紅海,我們一點也不覺得,海水也是一樣的墨藍色。某君游記,謂過“流淚岬”,無風而船動蕩特甚者,皆無其事。

  一群海鷗,直到了旁晚還依戀不舍的追送著我們。然而同時又見到了好幾只白鳥,如海燕一樣大小的,在飛著。大約那也是海鷗之類。一陣不知其名的魚,笨重無比的躍出波間,一躍后又潛入水中。有好幾只,他們的路線是向船旁來的,一直到了近船邊,還在躍著。我很怕他們將與船板沖擊而暈死。

  晚餐后,將躺椅移到西邊來;西邊的天空,為夕陽的余光所染,連波間都紅得如火。然而夕陽早已在地平線下,我們不及見了。天上波上的金光,直再過了半小時,方漸漸的淡了,變成灰色了而沒去。那真是一個奇景!于是我們又移椅于東邊,剛趕及看月亮由東邊的波面上升起。大的圓的黃的一個滿月,并不怎么美的升起來。然而漸漸的小了,白了,更明亮了,水面上是萬道的白光反映著。我們在月下談得很高興。直到了月亮移到帆布篷的頂上,為我們所不見了,方才下艙去睡。

  昨日日記上忘記了二事,(一)亞丁的駱駝極多,就等于北京的驢子,駕車的是他們,當坐騎的也是他們。身體似較北京所見者為小。水車來了,駕著它的又是一只駱駝。駱駝車與在西貢,科侖布所見的牛車都是我們所不習見的。(二)亞丁的人很壞,無論黑人,亞剌伯人都如此,已給了小賬,拉風扇的又追過來要;已給了船價,已給了小賬,而經過一只舢板,那只舢板上的人也要小賬,且一次二次的要加,真是別處所少見的。

  六月十六日

  今天又起來太晚了,差不多又是最后一個吃早茶的了。而在床上時,還自以為今天很早,可以上甲板飽看一次日出呢!到甲板上坐了一會,很無聊,想讀些法文,而千句萬字,飛奔而來,不曉得先要讀熟那一句那一字好,只得又放下課本來。記得今天是禮拜四,是船上照例洗衣服的日子:連忙去取要洗的衣服來,但茶房卻搖搖頭道:“以后不洗了?!毙姘迳蠋缀跞珦Q了新的布告,也都是關于到達馬賽時旅客要注意的事。啊,真的,我們的“阿托士”是有了到達它的目的地的新氣象了!然而我的法文卻除了“Bon Jour”幾句見面話之外,一句也不會說呢!奈何!?只好依賴了別人么?心里很焦急!也許這焦急是未免太早了。要洗的衣服不少,只得下一個自己動手的決心。上午,先揀襯衫一件,汗衫二件來洗。雖很吃力,然而不久便都洗好了,掛在房間里曬了——他們的衣服都是掛在房里曬干的——我想一定是洗得不大干凈的。卻頗覺得有趣。這是自己動手洗衣服的第一次,不可以不記。午餐很好,有咖雞飯,這是不大有的好菜,所以大家都很高興。下午,天氣熱得有些頭漲;連忙去洗了一個澡,總算好些。又洗了幾條褲,幾雙襪。上甲板后,寫了幾張給上海諸友的明片。徐君由艙中走上來,執(zhí)了一本《新俄文藝的曙光期》,一個法國軍官聞知是新俄的東西,便連忙道:“不好,不好!”啊,人類都是一樣的不明白青紅皂白的!研究文學與共產黨又是什么關系呢?。肯吹囊路家迅闪耍敯阉麄凂薤B起放在衣箱里時,我是如何愉悅著呀!晚餐后,移椅于東邊,要看月出,而東方黑云彌漫半空,月亮僅微露黃光而即隱去。很無聊賴的不覺在椅上睡著了。風很大,袁君脫了自己的衣服,蓋在我身上。我方才驚醒;朦朧的走下了自己的房中,一脫了衣就睡著了。月亮在這時似還未出。夜間醒了兩次,只見房中燈光亮晶晶的;幸都立刻又睡著了。

  六月十七日

  昨夜作了一個很無條理的夢;夢中的人物是岳父及君箴;初醒時覺得那夢境是清清楚楚的,卻不覺的又睡了一會。再醒時,卻將這夢裂得粉碎,譬如一片很美麗的云彩為狂風所吹散,成了東一塊,西一片似的,再也拼不起來。心里因此又填滿了不可解的離愁。上午,坐在甲板上寫了好幾封信,寫畢后即寄出,郵費是八個佛郎另十生丁。午餐的冷盆是江豆及“鱭”,這使我非常驚奇?!镑q”是我們的鄉(xiāng)味,在上海也有一年以上不曾吃到了,不意乃竟于萬里之外的孤舟上復嘗得此味,真是有了自從上船吃飯以來所未有的感動。當“鱭”端來時,我還不相信是它,然當銀刀把它剖開時,那淡紅色的有香而且腴的氣味的肉,卻把它證實了。加上了一點醋,那味兒真超過一切。我沒有吃過那末好的菜!面包因此竟多吃了半塊,向來我是吃很少的——啊,這又使我默默的想到家……家了!

  晚餐后,見到赤紅的滾圓的太陽,慢慢的“下?!绷?;到了僅剩半個紅球時,卻“跌落”得很快。太陽落后,西方還有一片紅光,在波上映照著,隨了它們而動蕩,若有若無,至為絢麗詭幻,似較夕陽的本身為尤美。漸漸的紅光淡了;波面是一片灰紫色,再上是濃濃的黃色,再上是嫩黃色,再上便是蔚藍的青天了。漸漸的灰暗的“夜”彌漫了一切,而西天也便藏起了它的最后的金光。

  當夕陽將下未下時,我曾照了兩個像,不知能不能好。這只有到巴黎后才曉得,因船上沒有洗片子的地方。隔了一會,我們把椅子都移到東邊;等待著月出。而今天的月,出得特別的遲。直等十時;方見極遠的東方,隱約有淡黃的微光,露出幾線來。極慢的,極慢的,這黃光成了一個黃色的圓暈;極慢的,極慢的這黃色的圓暈,才由層層包裹著的破云中強掙而出。于是天空頓成了一片的清輝,水面上頓有了一大段的銀光。月出得愈高,這“光明”愈是清白可愛。我們的全身又都浴在月光中。三層樓的甲板上,在這時忽奏起簡單的舞樂來,隱約由梯口見到幾對男女在活溜的轉著。他們正在滿浸著月光的甲板上跳舞呢!一個Garcon放了一把椅子在梯口,把頭等艙與三等艙的通路遮斷了。這使我們很不高興,雖然我們本不想去窺看他們。然而我們也高聲的談著,唱著,只不過少了一個樂隊而已。到了我們打了幾個欠呵,說聲“下去睡吧”時,甲板上的男人女人已經都在做著沉沉的夢,靜悄悄的一點人聲都沒有了。

  六月十八日

  起床得很早。很想讀些法文,然已格格不相入了。假定一上船便念起,何至于如此呢!懶惰,因循,到此還改不了!勉強拿起一本《英文名著選》來看,頗有幾篇有趣的;William Cowper的一篇敘述他的三個兔子的文,尤好。午飯后,寫了一篇《阿剌伯人》。因為明天要寄稿到上海了,所以不得不趕快寫,啊,還是“急來抱佛腳!”船上有了布告,說明天到蘇彝士運河時,特有醫(yī)生上船來驗看旅客們,同伴中頗有一二人很驚惶的。傍晚,又飽看了一次落照。拍了兩張相片。

  六月十九日

  起床得很早。甲板上風很大,天氣很涼快,隨即到餐所里去。寄二信,內一信,為文稿,用去十個法郎。午餐后,不知不覺的已停泊在蘇彝士了。海水嫩綠,僅見二三只海鷗在飛。天氣極熱,與早上似隔了二十緯度。船泊海中,離岸頗遠。一面是黃色的高山,一面是綠水,綠水盡處,有黃光隱約的射出。水與山間是重重疊疊的土爾其式的房子。忽聞鈴聲丁丁,說是醫(yī)生要來驗看了。大家紛紛的下艙來,坐在餐廳里自己座上等著。茶房還在收拾飯桌。來的人只有一半,一位軍官說,這不過是形式的驗看,看看各人的面貌而已。等了許久,正在不耐煩時,艙長匆匆的進廳來,說道:“Fini Fini!”原來醫(yī)生是連來也不來,我們再上甲板時,賣雜物者已紛紛而至;我們買了許多郵片,那是沿途所見中之最佳者;有金字塔,有獅身人面獸,有上埃及的古跡,有沙漠的黃昏,有雄偉的回教建筑,這使我們個個都心醉,我不覺的買了三十多個法郎的郵片。下午二時半,船進運河口。西邊是許多建筑物,夾在綠樹與紅花之間。久未見綠色的我們,不覺精神為之一爽。東岸是一片沙漠,沙漠后是一座并不高的黃色山,原來在海中遠望,見一片黃光者乃即此也。第一次見到那細膩而有趣的黃沙,平平的,高高的,勻勻的鋪著,夠多末高興!沙漠上綠草叢生,間有已枯者,很像上海環(huán)租界的鐵網。不久,東岸亦成了沙漠之地,惟間有工作場,渡口,住宅及挺立于黃沙中的棕櫚樹。間亦有烏鴉與海鷗并飛于河上。船行極慢,怕浪頭沖壞了堤岸。河道很窄,只容一船可過;聞上午通歐洲往東船只,下午通遠東往西船只;二船相遇,一船須預在寬闊處或湖上等候。沿途工程處中人,見船過,皆脫帽歡呼,惟阿剌伯兒童則大都惡意的向船客作譏罵狀。午茶后,天氣益熱,連椅上都燙了,這是途中最熱的一天。用淡水洗了一個澡,方始涼爽。但晚飯后,天氣卻大涼爽。落日正下沙漠,映在一帶茂林之后,很有詩意。夕陽下去后,一堆堆的木房前,炊火閃閃可見,而流水淙淙,由小溪間泄出,大似在幽谷中了。晚風大起,涼意深入膚里,久已不著的黑色夾衣,又只得取出披在身上了。八時,經過一個村落,燈光點點,如疏星,如漁火。為的明日要早起上岸,故睡得很早。

作者: 鄭振鐸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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