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

　　今日想開始看看巴黎。早晨，洗了一個澡后，和岡一同出去吃早餐。廚臺前排了一長列的人，有年輕的學(xué)生，有白發(fā)的老人，有戴禮帽的紳士，都站在那里吃著咖啡面包。我們也擠進(jìn)了這個長列中。要了一杯咖啡，從盤中取了一條已涂好牛油的面包吃著。一個穿白衫的胖廚子，執(zhí)了一把尖刀，站在柜臺之內(nèi)，用刀剖開一長條的面包，對剖為兩半，在大塊的黃黃的牛油上，切下一片來，涂在面包上，隨即放在盤中。那手法是又快又伶俐。他還管著收帳。吃的人自己報了吃的什么，付了錢即走，而他的空缺，立刻有一個候補(bǔ)者擠了上來。餐后，獨(dú)自帶了一本地圖，到Lollin街找季志仁君要問他陳女士的地址。他卻不在家。在一家文具店里買了十佛的信紙信封回來。正遇陳女士偕了戈公振君來訪我。元亦來。戈君請我到萬花樓吃飯，飯后，穿過盧森堡公園（Jardin de Luxamburg）而到中法友誼會。這公園，樹木很多，一排一排的列著，一走進(jìn)去，便有一股清氣，和樹林的香味，撲面而來，好像是走進(jìn)了深山中的叢林之內(nèi)，想不到這是在巴黎。一個老人坐在椅上，閑適的在拋面包屑給鴿子吃；兩三只鴿子也閑適的在啄食他的禮物。孩子們放小帆船在園子中心的小池上駛著。野鳥和小雀子也時時飛停路旁，一點(diǎn)也不畏人。中法友誼會里中國報紙很多，但都是一個月之前的，因?yàn)榧膩砗苈媸强础芭f聞”。管事的人，也太糊涂，本年三月初的《新申報》也還在桌上占了一個地位！托元到火車站去取我們掛行李票的幾只大箱子。等我由友誼會回來時，他也已帶了大箱子來。搬運(yùn)費(fèi)共六十佛。休息一會后，又偕他同到國立圖書館，走到那里，才知使館的介紹信忘記了帶來。只好折回，到聞名世界的“大馬路”（Grand Boulevard）散步。車如流水，行人如蟻，也不過普通大都市的繁華景象而已。所不同者，沿街“邊道”上，咖啡館擺了好幾排的椅子，各種各樣的人都坐在那里“看街”，喝咖啡。我們也到“和平咖啡館”（Cafe de la Paix）前坐著。這間咖啡館也是名聞世界的。坐在一張小小的桌子旁邊，四周都是桌子，都是人，川流不息的人，也由前面走過。我猜不出坐在這里有什么趣味。我們坐了不久，便立了起來，向凱旋門（Arc de Tliomphe）走去。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那偉大的凱旋門站在那里，高出于綠林之外，這是我們久已想瞻仰瞻仰的名勝之一，我很高興今天能夠在它下面徘徊著。沿途綠草紅花，間雜于林木之中，可說是巴黎最大最美的街道，“大馬路”那里比得上。在遠(yuǎn)處看，還不曉得凱旋門究竟是如何的雄偉，一到了門下，才知道這以戰(zhàn)勝者百萬人，戰(zhàn)敗者千萬人的紅血和白骨所構(gòu)成的紀(jì)念物，果然夠得上說它是“偉大”。我在那里，感到一種壓迫，感到自己的邈小。無數(shù)的小車，無數(shù)的人，在這門前來來往往，都是如細(xì)蟻似的，如甲蟲似的邈小。門下，有一個無名戰(zhàn)士墓，這是一個歐戰(zhàn)的無名犧牲者，葬在此地的。鮮花擺在墓前，長放他們的清香，墓洞中的火光，長燃著熊熊的紅焰。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本來可以走上門的上面去看看，因?yàn)榻裉焯砹耍堰^“上去”的時間，故不能去。由門邊叫了一部“搭克賽”到白龍森林（Bois de Boulogne）去打了一個小圈子。森林（Bois）不止一個，都是巴黎近郊的好地方，里面是真大真深，一個人走進(jìn)去，準(zhǔn)保會迷路而不得出。不曉得要費(fèi)多少年的培植保護(hù)才能到了這個地步呢。綠樹，綠樹，一望無盡的綠樹，上面綠蔭柔和的覆蓋于路上，太陽光一縷縷的由密葉中通過，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射在地面，如千萬個黃色的小金錢撒遍在那里。清新的空氣中，雜著由無數(shù)的松、楊以及不知名的樹木的放出的香味，使人一聞到便感到一種愉快。那末偉大的大森林，在我們中國便在深山中也不容易常常遇到。這林中有人工造成的一條小河，一對對的男女在小舟上密談著，紅頂?shù)拇蟀座Z，閑適的靜立于水邊。這使“森林”中增加了不少生氣。歸時，已傍晚。十一時睡。

　　六月二十九日

　　早晨，高元來，和他同到國立圖書館，因?yàn)橹挥幸环饨榻B信，還不能取得“長期閱覽券”。據(jù)書記說還須自己再寫一封“請求書”來。她給了一張僅可用一次的臨時閱覽券。我們到大閱覽廳里去看：一走進(jìn)去，便有一個守門者，坐著，把券交給了他，取得一張閱書證，要填上姓名地址等項(xiàng)，再取一二張“取書券”，填上要讀的書名及所坐的桌子的號數(shù)等等，連同“閱書證”一塊交給管理取書的人。約等半點(diǎn)鐘，書便可送來了。讀完了書。交還給他們，取回“閱書證”，交給了守門者之后才可出去。今天，我們沒有看書，僅翻翻目錄。中國書籍，印成三本目錄，一本是天主教出版的書，不必注意，再一本是關(guān)于佛教的書及雜書，再一本是史地，經(jīng)子及文集，小說，戲曲的目錄。這本目錄，內(nèi)有不少好書為我們所未見的，很想細(xì)細(xì)的讀讀。到公使館找陳主事，款已取來，共四千九百五十余佛郎。我的匯票本來是四十鎊，他說，在法國取金鎊很不容易，所以改取佛郎了。托他代寫一封到國立圖書館去看書的法文請求書，他不久便寫好了交給我。下午，偕元和岡同到“大宮”（Grande Palais）去看第一百四十屆的“Salon”，這是巴黎最大的美術(shù)展覽會，每年舉行一次，有不少畫家是在這會里成了大名的。樓下是雕刻，樓上是圖畫。圖畫尤為重要，共占了四十三間房子，還有以A、B、C為號的房子二十余間。雜于圖畫之間的是許多小藝術(shù)品，如小形雕刻，銅版浮雕，地氈，盤子，瓶子，以及其他日用品之類。我們僅草草的看了一周，已費(fèi)了三個小時。回時，朱光潛君來談。他說，現(xiàn)在英國已放暑假，不妨先在巴黎住住。我也頗以為然，一大半因?yàn)橐絿D書館，找我所要的材料，這非短時間所能了的。故決定在此暫住一二月。夜間，整理衣箱。取出墨筆及硯臺來。又將箴的照片取出，放入下午買來的鏡框中。

　　六月三十日

　　今天起得很晚，已在十時后了。得舍予由倫敦轉(zhuǎn)來的地山來信，極喜！這是我到歐洲后第一次接到的國內(nèi)的來信！但家信還未來，甚悵悶。飯后，同元到國立圖書館，得到四個月期的長期閱覽券。仔細(xì)的看他們的目錄，頗有好書。第一次借出敦煌的抄本來看；這不是在大廳中，是要在樓上“抄本閱覽室”看的（中國書都要在這里看了）。我借的是《太子五更轉(zhuǎn)》，沒有看別的書。敦煌及其他伯希和（Paul Pelliot）君所搜集的書，另有二本目錄。四時回，買了九佛的櫻桃。法國的櫻桃，真是太可愛了。圓圓的一粒紅珠似的東西，又紅潤，又甜脆，一口咬下去，如血似的紅液，微微的噴出，其風(fēng)味甚似我們的最佳的李子。晚飯在北京飯店吃，這也是一家中國飯店。夜間，寫了好幾封信。到十二時半才睡。昨今二日，在暇時，都在整理途中所得之銅銀幣，預(yù)備整理好了寄給箴。直至夜間才弄好。

　　七月一日

　　天氣不好，時晴時陰。早晨，寫了幾封信后，不覺已到了午飯時候。午后，細(xì)雨霏霏，穿了夾衣還嫌微涼，真像我們的“清明時節(jié)”。家在萬里外的旅客，獨(dú)坐旅舍，遇到這種天氣，便是木石人也要“黯然魂消”了。陳女士與袁君要搬到鄉(xiāng)下去住，約好七時來我這里取她的大箱子去。前天取箱子時是一同取來，放在我這里的。他們又約定，在我們五個同船的旅客各自分散之前，應(yīng)該再同桌吃一回飯。我們同到東方飯店去，這也是一家中國菜館。我們在那里吃到了炸醬面。至少有五六年吃不到這樣好東西了。甚喜！然又不覺的引動了鄉(xiāng)愁與許多的北京的回憶。七時，袁君和陳女士來取了大箱子去。夜間梁君及元來閑談，十時方去。

　　七月二日

　　起得很早。早餐后即到國立圖書館去；那里是上午九時開門，下午五時閉門。在“鈔本閱覽室”里，借出《覺世恒言》，《覺世雅言》及《醒世恒言》三部書來看。前幾天見了書目，很驚詫的知道于“三言”之外，又有《覺世恒言》及《覺世雅言》諸書，渴欲一讀其內(nèi)容。先把《覺世恒言》一看，很覺得失望，原來就是《十二樓》。封面上題著《醒世恒言十二樓》，序上寫著《覺世名言序》，正文前的書名是《覺世名言第一種》（一名《十二樓》）。不知書目上為什么會把這書名寫成了《覺世恒言》？略略的一翻，便把它放在一邊，去看那第二種“未見之書”《覺世雅言》。這部書是明刊本，也確是“未見之書”。前有綠天館主人之序說：“隴西茂苑野史家藏小說甚富，有意矯正風(fēng)化。故擇其事真而理不贗，即事贗而理未嘗不真者，授之賈人，凡若干種，其亦通德類情之一助乎？余因援筆而弁冕其首云。”全書凡八卷，有故事八篇，僅存一至五之五卷。其中都已見于《醒世恒言》，初刻《拍案驚奇》及《警世明言》，僅《楊八老越國奇逢》一篇未知他書有之否？手邊無“三言”“二拍”總目，不能查也。這書似為日本內(nèi)閣文庫所有之《古今小說》的前身。綠天館主人的序，與《古今小說》上所有者大同小異，而此序切合“雅言”二字而發(fā)議論，確專為此書而作者。故我疑心《覺世雅言》是先出版。后來“茂苑野史”大約又印出了相同的幾種，便為坊賈將版買去，合而成為《古今小說》一書，而仍將綠天館主人的序改頭換面而作為《古今小說》的序。如果我的猜想不錯，那末此書可算是現(xiàn)存的“評話系”小說集中，除了《京本通俗小說》外之最古者了。讀畢此書，又讀《醒世恒言》。這是天啟丁卯的原刊本，目錄上“金海陵縱欲亡身”一回（第二十三回）并未除去。惟此本似曾為那一位“道學(xué)家”所審查過，所以把書中略有淫辭的地方都割去了，“金海陵縱欲亡身”固已全部割去，即“喬太守亂點(diǎn)鴛鴦譜”“賣油郎獨(dú)占花魁女”等篇，也為他從整本的書上拆下去燒毀掉。所以這部書成了一部很不全的本子。

　　中飯因?yàn)榭磿芷饎?，忘記了時候，未吃。回來時，已四時半，與岡同到咖啡店吃了一塊餅，一杯咖啡。楊太太請我和朱光潛，吳頌皋等在萬花樓吃晚飯。今天的菜特別的好，因?yàn)槭穷A(yù)先點(diǎn)定的。飯后，光潛，宗岱及元來談，十時走。今天天氣仍不好，上午雨，下午陰。

　　七月三日

　　上午，因?yàn)槠鸫驳煤芡?，元又來得早，預(yù)備要到凡爾塞（Versailles）去，便閑談著的消磨過了一個早晨。十一時，即去吃午飯。今天換換口味，在一家法國館子，名Stein back者吃。我和一位王君合吃半只大龍蝦，味兒真不錯，只是太貴了。又吃一盤牛肉。僅此每人已費(fèi)二十法郎。飯后，即由英瓦里車站（Gare des Invaliaes）上火車，二等的來回票，價七佛余。半點(diǎn)后即到凡爾塞宮。我們沒有進(jìn)宮中博物院去看，因?yàn)榻裉烊颂?，每一個門都擁擠不堪；一個原因是星期日，再一個原因是本月的第一個星期日，是大噴水的日子，所以游人格外的多。噴水的時間是四時半。我們在花園中散步。凡爾賽留有路易十四時代的古跡最多，而路易十五、十六都生在這里。自一六八二年后，路易十四便長住于此，指揮著國事與戰(zhàn)事。在這個宮中，當(dāng)然的，曾發(fā)生過許多悲慘故事與美麗的戀愛故事。綠林蔽空，林下多有石凳放著，這上面誰知道曾坐過多少對的“英雄美人”，誰知道有多少法國的絕世佳人在那里喁喁低語過。這林中小徑，又誰知道曾為多少的戰(zhàn)士、貴族、夫人、宮女、小姐們的足所踐踏。宮前的遠(yuǎn)處，是一個池，可以在那里劃船。在綠波粼粼的池上，又誰知道曾有多少的情人并坐在小艇甜蜜的低語著。即在如今這林中，這池上，這石凳上，還不是時時有戀人們來并肩走著，坐著，談著。真的，前面一對男女，便證明了這話。他們走著，在林蔭下便熱烈的互抱的吻著。我不知道他們的唇是多末久的緊接著，只知我們從遠(yuǎn)處走來時，已見他們在吻，等到我們走過時，他們還未分開。永久的愛，永久的人間，萬萬年后，人類不滅，這相同的故事是將永久的重演著的。在這時大噴水池旁已列滿了人，噴水的時間是到了。我們也找到一個地方坐著。林隙中已有幾縷水柱可見，知道遠(yuǎn)處的幾個噴水池已在開放了，但大池還沒有影響。我正回過頭去，元道：“噴了！”萬縷的水柱，同時從池中噴出，有的斜射，有的上射，有的壯猛的水珠四濺，有的柔和的成了弧形而掛了下來。這萬縷的水柱，這潺潺的水聲，形成了壯美無比的巨觀。聽說，這里的噴水是全法國的最有名者。我們因?yàn)橐s火車，沒有等到噴完，便出園，上面的幾個略小的噴水池也還在噴射著美麗的水柱與水花。歸后，已在晚餐之時，同到東方飯店吃炸醬面。夜間，寫了一信給箴，一信給調(diào)孚。

　　七月四日

　　今天天氣大好，陽光滿地；到巴黎后，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這末光亮可愛的黃金色的太陽光。七時起，九時赴國立圖書館。借出《覺世名言》《京本插增王慶田虎忠義水滸傳》及《鐘伯敬批評水滸傳》三書來讀。《覺世名言》即為《十二樓》，一閱即放到一邊去?！毒┍舅疂G傳》很使人留戀。上邊是圖，下邊是文字。雖為殘本，僅存一卷有半，然極可寶貴。其版式與宋版《列女傳》及日本《內(nèi)閣文庫》所有而新近印出之《三國志平話》格式正同。這可證明《水滸傳》在很早就有了很完備的本子了。又可證明，最初的《水滸傳》是已有了兩種；一種最古的，是沒有田虎、王慶之事的；一種即為京本《水滸傳》，乃插增有田虎、王慶之事者。這個發(fā)見，在文學(xué)史上是極有價值，極為重要的。我見到此書，非常高興。將來當(dāng)另作一文以記之。鐘伯敬批評的《水滸傳》，乃百回本，亦為極罕見之書，因中多罵滿人的話，故遭禁止，或坊賈畏禍，自毀其版及存書也。此本中無王慶、田虎事，只有征遼及征方臘事。午餐，在圖書館中的餐店里吃，菜不大好，而價甚廉，常期的主顧，皆為館中辦事人。下午四時，出館。到家時，元已來。同坐汽車游Pare des Buttes Chaumont，又去游Pare Moneean。前者在十九區(qū)，為工人及貧民叢集之地，后者在八區(qū)，四周多富人住宅。兩者相距頗遠(yuǎn)，而園中人物亦貧富異態(tài)。前者滿園皆為女人小孩，衣衫多不講究，或有破爛者。婦女多手執(zhí)活計在做。此園幾成了工人家屬的“家園”，游人是很少的。富人們自然更是絕跡了。然風(fēng)景很好，山雖不高而有致，水雖不深而曲折。且由山上可望見半個巴黎，下望吊橋，流水亦甚有深遠(yuǎn)之意。過了吊橋，綠水上有幾只白鵝戴著紅頂，雍容傲慢的浮游著，而幾個女郎坐在水邊望著他們。雖然園中人很多，而仍覺靜穆。后者亦滿園皆人，然多為游人，小孩子亦不少，衣衫多極齊整，有白種及黑種的保姆跟著。然全園地勢平衍，面積又小一無可觀。游了前者，再到后者，如進(jìn)了靈隱，理安再到一個又淺又窄的小寺觀去。由十九區(qū)到八區(qū)時，汽車經(jīng)過孟麥特街（Montmaute），這是巴黎罪惡之叢集地，要到夜間十二時以后才開市呢。沿街皆是咖啡館，酒店，現(xiàn)在都是靜悄悄的。元指道：在上面高處，有一座白色禮拜堂立著，是有名的圣心寺（Sacred Heart）。啊，靈與肉，神圣與罪惡，是永遠(yuǎn)對峙！圣心高高的立在上面，底下是如蟲蟻似的人群，在繁燈之下，絮語著，目挑心招著，誰知道將他們演著什么樣的罪惡出來。她將有所見歟？無所見歟？歸家已七時。在萬花樓吃飯。九時，洗了澡，收拾要拿去洗的衣服，預(yù)備明天給他們。這個旅館是禮拜二收衣服去洗，禮拜六送回。而明天是禮拜二也。十時半睡。

　　七月五日

　　今天天氣很好，但很熱。有幾個友人說，巴黎太熱真要避暑去，不能再住下去了。然旁晚及夜間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天氣又轉(zhuǎn)而為晚秋似的涼快。九時起床，打電話到帳房里，叫送一份早餐上來。茶房送上餐盤來，盤里還放著一封信。啊，這筆跡好熟悉！這是箴的信，由倫敦轉(zhuǎn)來的！我自接到地山的信后；深念著家信為什么還不來。這想念，幾乎天天是掛在心頭的，尤其在早晨，因?yàn)橛捎D(zhuǎn)來的信多半是早晨到的。今天是終于得到了！這是家信的第一封，是上海來信的第一封！我讀著這封訴說別離之苦的懇摯的信，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去，兩遍三遍的看著，又勾起了說不出的愁情來。十時，勉強(qiáng)的到圖書館去。借出《京本忠義水滸傳》，又仔細(xì)的讀了一遍，抄了一部分下來。又借了《續(xù)水滸傳》（即《征四寇》）及《李卓吾批評水滸傳》，《金圣嘆批水滸傳》出來，對照著看?！毒┍尽返膬H余的王慶故事一段，與《征四寇》中敘王慶的一段很相同；所不同者僅有數(shù)點(diǎn)，再者字句上也略有異同而已。李本《水滸》，為殘本，然頗異于商務(wù)現(xiàn)在在印刷著的李評本《水滸》。此共三十卷，不分回，每卷自為起訖。文句簡樸，詩詞皆無。據(jù)序上說，是完全的古本，勝于流行的繁本多多，觀其標(biāo)目，真為全本，因“征四寇”事皆全被包羅。似《征四寇》亦系由此本節(jié)出。惜后半已缺，無從對校。四時，出館。朱光潛，吳頌皋來訪。頌皋請我到萬花樓吃晚飯。飯后，在房里與元及岡談至十一時才睡。

　　七月六日

　　太陽光很早的便光亮亮的曬在對墻的玻璃窗上，又由那里反射到我的房間窗上。十時，到圖書館，借出李評本《水滸傳》，鐘評本《水滸傳》及《英雄譜》。昨日所云《征四寇》似系由李本后半節(jié)出，其實(shí)，編《征四寇》者似尚未見及此書，所見者乃《英雄譜》上的一百十五回的《水滸傳》而已，所以回目完全相同，詩詞亦完全相同。這部《英雄譜》印本很不好，黃紙小本，與我所有的一部系同一刻本。下午，又借出《忠烈傳》一部。書目上寫著系敘郭子儀故事，其實(shí)全不相干，一普通之佳人才子小說，借汾陽來作幌子而已。高元亦到館來。同在餐室吃飯。三時半，即出館，至大街買物，預(yù)備給岡帶回去。走了好幾家，買了皮手袋，香水噴等，用去三百五十佛。旁晚，與元及岡同去吃飯。遇大雨，在一家文具店門口立著避雨，不覺的踱進(jìn)店中，選購了不少明信片，又買了一冊《洛夫名畫冊》（Louvre），用去二百三十佛。今日可謂用款不少。夜間，林昶來談。我們至少有六七年不曾見面了，談到十二時，他才歸去。

　　七月七日

　　上午，太陽光遍地遍墻的曬著。下午陰；旁晚，小雨點(diǎn)又霏霏的飛下來。早餐后，獨(dú)自走過盧森堡公園，到中法友誼會看中國報紙。下午，未出門，因戈公振約好今日二時來找。然屆時竟不來。午睡了一會。聞敲門聲，卻是林昶來。后來又有徐、袁二君來。不久，他們即散去。晚飯后，又到昨天那一家文具店，買了一冊在《藝術(shù)上的女性美》，書價一百四十四佛。夜間，寫了兩封家信，一封給調(diào)孚的信。

　　七月八日

　　今天雨絲綿綿不斷，殊悶人。九時半，即到國立圖書館，借出《西游記》，《海公案》及《精忠岳傳》?！段饔斡洝房瘫咎珘?，錯字太多，與上海坊間所見者相同。不復(fù)細(xì)看，即還了他們?！逗９浮芳啊对纻鳌冯m俱為嘉道時刊本，然其內(nèi)容與通行本俱不同?！逗９浮芳Ｈ鹕脚邪钙呤患桑戎詳⑹?，后附以原告人的“告”，被告人的“訴”及海公的“判”?！洞蠹t袍》大約即由此本加以增飾而成之者。《岳傳》亦為很原始的本子，后來的八十回本之《精忠說岳全傳》的底子，已于此打成。不過這書還顧全了不少歷史上的事實(shí)，不敢信筆逞其空想，如八十回本之作者。下午，借出韓朋《十義記》及《虎口余生》（即《鐵冠圖》）。《十義記》為明萬歷時刊本，絕少見，文詞殊古樸，亦有插圖?！痘⒖谟嗌?，全劇亦不多見，僅見數(shù)出于《綴白裘》中而已。然這個刊本很近代，大約最早不會在嘉道之前，想不難得。五時出館。買了些櫻桃及桃子，在高元家中吃著。今天的櫻桃更甜，亦更脆。在萬花樓吃夜飯，遇楊太太，她約我同到歌劇院（Opera）看《洛罕格林》（Lohengrin）。歌劇院為巴黎城之中心，為巴黎城最繁華之地點(diǎn)，無論那一次汽車過賽因河北岸之后總要經(jīng)過這個地方，至少也要望見那藍(lán)色的圓屋頂。我沒有去過，我不能想像那里面是如何的宏大華麗。今夜是第一次去。門前，汽車排成了至少五十余列，還陸續(xù)的在增加。全院是用各種各樣的云石及其他貴價之石塊建成。平面的面積是一三，五九六方碼（約三英畝），可坐二千一百五十八人，是世界第一個大劇場，第一個富麗壯美的劇場（Milan的La scala雖可坐三千六百人，然較它為?。?，建于一千八百六十一至七十四年，建筑師是有名的Charles Garnier。共有四層（連底層算在內(nèi)），我們是在最高的一層，那屋頂，那雕刻，那座位，無一不美。四層是最壞的座位，當(dāng)然坐得不大適意，然看第三層、第二層，那些包廂及散座中，紅絨的椅子，是很寬綽的放著，紳士們、貴女們，坐在那里，如被包圍于紅色的絲絨中。今夜演的《洛罕格林》，是德國大作家魏格納（Wagner）的名著之一；樂隊在五六十人以上，出現(xiàn)于舞臺的人也在五六十人以上?！堵搴备窳帧返墓适拢舐允侨绱耍阂晃毁F族，受了他的妻的煽惑，誣他的女，殺死了他的兒。開頭就寫北方的國王，在大樹下坐著。四周是武士們圍繞著。我們在這時，仿佛置身于中世紀(jì)的空氣中。叔叔向國王申訴后，女伊爾莎（Elsa）乃出場。她無法申辯，禱天求救。洛罕格林乃駕了一只天鵝拖著的船，由天上而來。他全身穿著白銀甲，在燈光下燦爛作光，是如此的莊嚴(yán)威武。他答應(yīng)替她伸屈，但須她嫁給了他，但須立誓不問他的姓名來歷。她如言立誓。于是洛罕格林乃與叔叔決斗，叔叔失敗，倒于地下。第一幕終于此。第二幕寫叔叔與他的妻子深夜在暗中私商復(fù)仇；他的妻進(jìn)讒言于伊爾莎，叫她非問明這個武士的來歷不可，恐他是平民，不足與她相匹，故不肯說出身世。這使伊爾莎心中生了猜疑的陰影。同時，叔叔又在眾中散布謠言，說這位武士是有妖法的，所以戰(zhàn)勝了他。舉國俱為所惑。然他與伊爾莎終于成婚了。第二幕即閉于群眾高唱賀歌之時。第三幕前半，寫國王送洛罕格林及新娘入新房。國王去后，二人在喁喁細(xì)語。伊爾莎欲問又卻者屢屢。終于不能忍而向他發(fā)問。這一問，頓使綺膩的新婚之夕，變而為凄楚的別離之夜。洛罕格林嘆道：“我乃上帝之子，特來救你者。你不問我，我們可以有一年之姻緣；如今你已問了我，我不能在此再住一刻了！”恰在這時，她的叔叔帶了刀來行刺。反為洛罕格林所殺死。兵士們抬尸去見國王，洛罕格林和伊爾莎也去見國王。第三幕后半是：國王仍在第一幕所見之大樹下坐著。洛罕格林向他告別。叔叔的妻卻來控訴他殺人。天鵝拖著空舟，又自遠(yuǎn)處浮來。洛罕格林把天鵝變成了伊爾莎的弟弟，送還了她。此咒一破，叔叔的妻，立即倒死于地，原來他乃是被她咒而變?yōu)樘禊Z的。正在伊爾莎悲喜交集之際，正在國王與朝臣們，武士們，驚愕不能出一語之際，洛罕格林跨上了他的小舟，又漸漸的自來處隱去了。全劇至此告終。自八時上場，至此已十二時了。出歌劇院時，外面細(xì)雨，連忙雇了一部汽車同回，車價乃較白天貴至三倍。送楊太太到她的寓所后，即步行而歸。睡時，已一時。

　　七月九日

　　今天陰云彌漫空中，終日不見一縷陽光，一方青天。早晨，起身甚晚，因昨夜遲睡。獨(dú)自步行到盧森堡公園小坐。與元及岡同在Steinbacke店中吃午飯。飯后，在一家香水店里，買了一瓶香水，預(yù)備送給箴，價一百佛郎。同到克魯尼博物院（Musee De Cluny），這個博物院，就在Sorboune街口的對面，我們每天出門，總可看見它的長滿綠藤的古堡式之門。這個博物院，藏的是自中世紀(jì)以來的古器物。我們見到了不少新奇的東西。但這次是匆匆的看過，不能多記，以后，當(dāng)細(xì)細(xì)的觀察一下，另作一文以記之。在院門內(nèi)買了關(guān)于這個博物院的指南及圖畫，共用五十六佛。出克魯尼后，又同到巴黎圣母寺（Notre Dame De Paris），這是巴黎最有名的勝地之一，久想去而未得者。寺前，有查里曼大帝的銅像。在這大禮拜堂中轉(zhuǎn)了一周后，去看寺中所藏的寶物，每人要費(fèi)二佛郎。所謂寶物者，不過各位帝后舍送給寺中的黃金的珠寶的、金剛石的像及冠而已。我們很后悔費(fèi)了那末多的時間去看他們。因?yàn)閷惺乱热ィ茨艿菢牵芸上?。只好待之下次了。一人?dú)回。街上的臨時小攤，趕法國國慶日的熱鬧者，今日已開市，有轉(zhuǎn)輪，有打汽槍，有擲木球，大都以賭博來邀致人買他的東西者。甚似我們上海的半淞園。人是擁擁擠擠的在各攤前。夜間，請楊太太、宗岱、光潛、公振、頌皋五人在萬花樓吃飯，用一百佛。飯后，遇程演生君，談了一會，即歸。

　　七月十日

　　上午陰，下午晴。十一時，與元同到盧森堡博物院（Musee De Luxembug），這是巴黎最有名的博物院之一，所陳列者皆現(xiàn)代藝術(shù)家的作品；而以圖畫為主，雕刻亦有不少。進(jìn)了這個地方，仿佛入素來熟悉的所在。中有許多圖畫都是我久已見得他們的復(fù)制片的，有的曾登于《小說月報》上，有的曾懸掛于我家的壁上。所以覺得非常的親切。雖然地方不大，僅有十二間房子陳列圖畫，然殊使我流連不忍即去。時已正午，不得不出去吃飯，只好待以后再仔細(xì)的看了。好在這個博物院就在同名的公園之旁，離旅館極近，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去看。院內(nèi)，除十二間房子陳列圖畫者外，還有一間是預(yù)備臨時陳列一個著名作家的畫品而設(shè)的；這次陳列者為Paul Guigon，共有他的畫六十余幅。盧森堡博物院所藏他的畫不多，其余都是向私家收藏者及大博物院，如洛夫（Louvre）等處借來陳列的。在門口買指南及畫片，用去二十六佛。彭師勤來，談了一會即去，因?yàn)槲覀冾A(yù)備飯后到芳登波羅（Fontain bleau）去。芳登波羅離巴黎頗遠(yuǎn)，我們由里昂車站坐火車去，將二小時，方才到了那里。又坐了一段電車，才到芳登波羅宮。這個宮殿很古老，在歷史上是很有名的；我們所最最注意的是拿破侖第一的遺跡，雖然他的歷史，在這個宮中是比較得近代。當(dāng)拿破侖未住在此宮之前，宮殿已漸形傾頹；他費(fèi)了不少金錢把它重新裝飾好，費(fèi)了不少金錢，置備了許多器具。到了現(xiàn)在，差不多還是照他那時的原樣子，沒有多少更動。一千八百十四年，拿破侖在此親筆寫了他的退位詔，這時是四月十一日。在這一夜及十二日的清晨，他苦悶，失望，決意服毒自盡，后來見他自己還活著，便叫道：“原來上帝不許我死”，便將一切事都委之于運(yùn)命。二十日正午的時候，他要離開這里了，車子已預(yù)備好了，衛(wèi)隊已肩了槍；兵士們排列成了一個方形。拿破侖由馬蹄梯（The Staircase of the Far a Oheval）上走了下來，到了他的軍隊中間，說了最后的不能忘記的話：“我的老衛(wèi)隊的兵士們，我要說再會了。二十年來，我見你們總在光榮名譽(yù)的路上。在這些后期之時你們也還與我們在光榮之日一樣的為勇敢與盡職的模范。同了如你們那樣的人，我們的一面還是沒有喪失的……再會，我的孩子們。我要把你們都抱在我的胸前。讓我至少擁抱著你們的旗幟?！币晃淮髮⒘⒖倘×似煜蛩呷?，他伸開雙臂迎接這位大將，與這有名的旗接吻；他異常的感動；他以堅定的語聲再說道：“——再見，我的老同伴，讓這個最后的吻經(jīng)過你們的心上。”于是他進(jìn)了他的車，五百個衛(wèi)隊擁護(hù)著，沿著里昂路（The Lyons Road）而去。自此之后，這個白馬宮（Court of the Cheval Blane）便改名為別離宮（Cour des Adieux）。

　　我們進(jìn)了大門，對面便是這個別離宮，便是入宮之道的馬蹄梯。我們由梯子中間的一個小門走進(jìn)，先到了圣特里尼禮拜堂（Chapelle de la Saint Frinite），這個禮拜堂的畫是亨利四世時代名畫家Martin Freminet的手筆。除了《圣經(jīng)》上的故事與人物外，還有四幅名作：（一）《火》，用一個執(zhí)燈的婦人像為代表；（二）《空氣》，用一個為虹所圍繞，頭頂一個米象的婦人為代表；（三）《水》，以一個婦人坐在一只海豚上，手執(zhí)一只船為代表；（四）《土地》，以一個婦人執(zhí)著花與果為代表。由這個禮拜堂轉(zhuǎn)到樓上，便是拿破侖一世的房間了。墻上，用具上，椅披上，都刻著繡著一個“N”。第一間是前廳，有好幾幅畫，其中有《拿破侖一世像》（Bonchet作），有他的騎在馬上的銅像（Vital Dubray作）。在一張桌上，玻璃罩子底下，是那一頂有名的拿破侖帽，他從伊爾卜（Elbe）島回來時所戴的，還有他的幾根頭發(fā)。墻邊是一架奇鐘，能表示鐘點(diǎn)，日子，禮拜，某月的某日，季節(jié)，閏年，等等。第二間是秘書室。在一張桌上，玻璃罩子底下，有拿破侖棺木的遺片，這是從圣希里那（Saint Helene）帶來的。第三間是浴室。裝飾得很美麗，大都是花鳥、孩子。第四間是退位室（Cabinet of the Abdication），有拿破侖的半身云石像。一八一四年他寫他的退位詔時，即在此室的一張小圓桌上。第五間是書室；后來改為他的小臥室，在有病時用的。第六間為臥室，床架上刻著人物，代表高貴、光榮、正直，與豐富。屋角放著一張小搖籃，乃是羅馬王睡的。拿破侖圖自殺，即在此室中。第七間是會議室，這一室的布置是最華麗的，是法國藝術(shù)最優(yōu)美的出產(chǎn)品。從一七五三年起即已開始布置了。至今，天花板上還是原來的樣子，未改動過。第八間是過道室，據(jù)說，在這室的壁爐上，一切會議后無用之紙皆燒毀于此。第九間是王庭（Throne Room）本為古代諸王的臥室。到了一八〇八年才成為王庭，拿破侖的座位，高高的列于室之中間。過了拿破侖的房子便是皇后的房子了。第一間是馬麗安東尼的私室（Marie Antoinette’s Bondoir）；拿破侖之后約綏芬（Josphine）曾用之為梳裝室。第二間是浴室，非得特別允許是不能去看的。第三間是皇后室，許多皇后都以此室為她們的臥室，器具極為名貴，其中有一個雜物柜，柜面上都用珠寶鑲裝之。第四間是皇后音樂室，路易十五時代為皇后的打牌室，亦在此晚餐；約綏芬易之為音樂室。拿破侖第三之后則易之為接應(yīng)室。第五間為貴婦的客室。再過去，便是狄愛娜廊廳（Dianas Gallery），初為大餐室，舞廳。拿破侖第三時代，又為圖書館，兩墻邊都排著書柜，當(dāng)中玻璃柜亦陳列著書籍，約共有三萬冊。再過去是一列的接應(yīng)室。第一間是前廳，懸有三幅美麗的掛氈，路易十四時代所造的，一幅是夏，一幅是秋，一幅是冬。秋景是表現(xiàn)路易十四騎在馬背上去獵鹿；其余都是宮殿之景。第二間是掛氈室，曾為約綏芬的客室；拿破侖第三時代裝飾它以許多掛氈，他們都是表現(xiàn)卜賽克（Psyehes）的故事的。木器上覆的氈子、墊子，都是繡以拉芬登寓言的故事畫，第三間是法朗西士一世（Francis I）客室；拿破侖時曾以此為餐室。第四間是路易十三（Louis）客室，這一室里有名之物是一面小鏡子，掛在墻上，是最初輸入法國的鏡子之一。第五間是圣路易（Saint Louis）客室，墻上的圖畫都是關(guān)于亨利四世之事的。第六間是圣路易第二客室，在古時是皇帝的餐室。第七間是衛(wèi)士室，第八間是路易十五客室，第九間是過道小室，第十間是皇帝梯階，再過去是縵特儂夫人（Madame de Maintenons）的房子，共有五間，一為前廳，一為客室，一為書室，一為臥室，一為梳裝室?？z特儂夫人在路易十四時代有很大的權(quán)力；路易十四很寵愛她；是法國歷史上有名的婦女之一。他為她裝飾了這幾間房子。在窗中可見一條林蔭大路，這路自此便稱為縵特儂路。由此再過是亨利二世廊廳，這廊廳建于法朗昔司一世時代，所以稱為亨利二世廊廳者，因內(nèi)部的裝飾，都是在他的時代畫的雕的。墻上都刻著一個“H”字母。好幾次大宴，曾在此舉行，又曾一度作過皇家的禮拜堂。再過去，是法朗昔司一世廊廳，廳里有不少名畫及雕刻。引導(dǎo)者走到此廳后，便告了終止，把門開了，請我們出去，同時并伸手要“小費(fèi)”，每個人都給他，大約給一個法郎者最多。出了門，便是馬蹄梯了；這梯遠(yuǎn)望之，宛是一個馬蹄鐵形。我們也和當(dāng)年的拿破侖一世一樣，由此著名之梯下去，而走出了芳登波羅宮的大門。照例，還有幾個地方可以看。全部的宮殿，我們不過只走了一小部分。然有的地方是保存著不讓游人進(jìn)去的，有的地方，如中國博物院（Chinese Museum），又因沒有時間而未去，所以只游了上面的由引導(dǎo)者領(lǐng)著走的幾個最有名的地方。又，上面各室各廳中，所有的圖畫雕刻，也都因“走馬看花”似的看過，出來后已印象模糊了，所以也不能一一列舉。這宮殿給我的印象很好，不必說建筑之華麗，即內(nèi)部之裝飾，器具之陳設(shè)，也都異常的華貴，且多是各時代有名藝術(shù)家的設(shè)計或動手去做的。這使他不僅僅成了一座絢爛輝煌的帝王之居，而且是與法國之藝術(shù)文化有關(guān)的博物館。我看過清宮，我游過中海、南海，那一個房子有布置得如此的華美名貴，如此的和諧絢麗。中國的帝王，那一個是知道享用物質(zhì)的榮華的？秦始皇、隋煬帝、陳后主、唐明皇，只有這幾個人是知道，然而他們是終于“煙銷灰滅”了，他們的苦心經(jīng)營的成績，是隨之而變而為頹垣廢瓦了，而且為儒者們引為后世之大戒了！“儉樸”的提倡，使我們的藝術(shù)文化，天天向后退！

　　出宮后，雇了一部馬車，在芳登波羅森林中走了一點(diǎn)多鐘；這座大森林，沿著賽因河左岸而蔓生，全面積約有四萬一千九百四十英畝，周圍是五十六英里，乃是法國最美麗的森林之一。我們因?yàn)樘焐堰t，不敢深入林中，隨馬車夫之意而緩緩的走著；據(jù)說，林中有不少好地方而我們都不能去。然大樹林的清香的空氣，已使我們很愉快。我們談著，笑著，不知車子穿過了多少林中的小徑。這森林曾數(shù)次為火所毀，所以在林中是禁止將燃著的香煙頭拋在地上的。六時半，坐了火車歸去?；赝种?，夕陽正紅紅的映照在萬枝綠葉之后，殊有畫意也。這次的火車是特別快車，沿途各站都不停，所以只走了一小時又十分，便到了里昂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