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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歐行日記(摘錄之八)

發(fā)布時間: 2022-06-06
來源: 《歐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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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二日

  早陰,下午晴不久,又雨。起床得很早;昨天與宗岱約好九時同到Palais de Bois去看Salon des Tuileries,這是新派畫家的大展覽會,亦每年一次。觀者沒有那個舊Salon那末多,設(shè)備也沒有那末好,然殊顯親切,恬靜。畫圖,雕刻以及其他,共二千余件,草草的周歷那六十幾個房間,已到了十二時。我不懂畫,不懂雕刻,然頗覺這里的許多作家,個性都很強,許多人的筆法,用色都有特殊之點。但也有不少是沒有什么特異之處的。最后,見到未來派,立體派的幾大幅不守向來規(guī)矩繩墨之作品頗為之激動,不管他們的藝術(shù)好壞,然他們已給我們以一種新的空氣,新的刺激。看膩了陳陳相因的神話,圣經(jīng)的故事,遠山近水的風(fēng)景畫,工工細細的人物畫,見了這些一無依傍的新作,自然很為之震躍。其中有二個小雕刻,也很使我注意;一個是一只水鳥,圓圓的是身子,圓錐的是頭部,此外,什么都沒有了;一個是一座火車頭表示“力”,車頭之最前頭極大,以次小了下去。這都是向來雕刻家所不敢作的。下午同元,岡到都里愛園(Jardin Des Tuileries)看莫那(Claude Monet)有名的大作《Suite Des Nymphai》,只有八大幅的畫,政府為之特設(shè)一博物院,名“Muse De L,Orangerie”,光線布置都極好。今天是禮拜二,我們每人費了十佛進去(平常日子是每人五佛)。雖然只有八大幅畫,然可以使你流連半天一天,可以使你看過一次還要再看第二第三次……這是近代很偉大的杰作。第一個房間,四壁陳列著四幅畫,是一個荷塘,以色彩的濃淡,分別出這個荷池的晨、午、下午、黃昏的一日間的變化來。這已使我們驚奇不已了。那色彩用得是如何的好,那清晨的恬逸,那正午的清澄,那黃昏的冥晦,那下午的微倦,完全都表現(xiàn)出來了。再進去一間,又是四幅,這四幅是更偉大;一走進去,便如置身于水濱,便如置身于畫幅中,不像立于畫室,不像在看畫也。尤其是進門的對墻的那一幅最大者,最使人贊嘆;來看的人,盡管他對于藝術(shù),對于圖畫,是如何的外行,然而他對著這偉大的名畫,卻不能不贊賞,這贊賞真是不自覺的由心上流出的。一個美國人看了,高興得逢人便說:“好極了!好極了!你看這是如何的微妙!”這四幅畫也是表示一日間的“四時”的。三時回,因為今天程演生,戈公振約我三時到萬花樓,開東方文化協(xié)會;到的人不少,以印度,中國的人為多。遇俄人馬古烈君,他是東方言語學(xué)校的辦事人之一,聞著了不少關(guān)于中國的書,且曾譯了《兩都賦》。茶點后,照相。散會時已六點。

  七月十三日

  今天又是細雨霏霏,“夏涼”侵膚,甚似“落花天氣”之暮春三月也。上午,得箴二信,得濟之一信,皆由倫敦轉(zhuǎn)來。與濟之久未通信,全因我之疏懶,今到國外不久,忽得他的來信,欣慰無已。在箴信里,驚悉高家大伯母已于六月中旬去世。我出國時,她已病倒在床,然她年齡雖高,身體素好,不意竟至一病不起。人生如風(fēng)中燭,搖搖不定,思之慨然。九時,到盧森堡博物院,尚未開門,又折回公園散步。滿街都是三色旗,在風(fēng)中獵獵的飄著,今天是他們國慶的前一日。十時,復(fù)到博物院。很仔細的先看雕刻,后看圖畫,一間間的看過去。已近正午,還只看到第九間,遂匆匆的走過其余的幾個房間而歸。買“目錄”等,用三十三佛。下午,與岡及元同到皇宮(Palais Royal),中央有一片綠地,兩行綠樹,還有噴水池,四周皆為商店,甚似北京之東安市場,而規(guī)模較大,市況較冷落。其中舊書店頗多。草草的走了一周即出。復(fù)與岡同到洛夫博物院(Musée de Louvre),這是世界最大的博物院,人類的文化藝術(shù),自古埃及起,無不可于此見其一斑。我們經(jīng)過它的門前,至少有十次了,然總沒有工夫進去;我個人的原因是因為她太偉大了,不愿匆匆的一看了事,很想費半月以上的時間在其中,所以反倒不急急于要去了。這一次的去,費時僅二小時,真是連跑帶走的,草草的周覽了圖畫的一部分,和雕刻的一部分。文西(L.da Vinci)的有名之畫《Mona Lisa》,在圖畫中是常常圍了許多人在她面前細看的,希臘的有名之雕像委納司(Venus de mels),在雕刻中也是常常的立了許多人在她四周仔細的端詳著的;這兩件東西真是最能吸引游人的!然其他,在我感得很親切者不少。如此偉大的博物院,如此草草的一覽,實在不能,也不配,去敘述她的內(nèi)容,詳細的敘述,當(dāng)待之將來。在院中,買《中國藝術(shù)》一冊,價九十佛,買《洛夫的雕刻》一冊,價六十五佛。歸時,已將晚餐時,雖然天色還很亮,雨后的天邊,又有太陽的紅影映在云端;巴黎的白晝真是天黑得遲。晚餐時,吃了一點酒,睡得很早。

  七月十四日

  下午又有微雨,幸不久即晴。今天是法國的國慶日,是他們最熱鬧的日子,如果有了雨,十分興致,至少便要減去八分。商店、博物館、圖書館,名勝之地,幾乎在這一天都關(guān)了門,只除了戲院不關(guān),白天的一次戲,還白送給人看。我不去看戲的人,反倒覺得冷靜起來。上午頗倦,寫了覆濟之及箴的信后,即去午餐,餐后,獨自在盧森堡公園樹下坐著看書,然人太多,實在不能久坐?;丶液?,又寫家信數(shù)封,一給祖母,一給岳父,一給三叔。夜間十時,元來,我們同到九橋(Pont neuf)看放焰火。到時,人已如山如海,賽因河畔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只能站在遠處,不能走近橋邊了。所以許多好“花”都看不見,只見橋那邊一紅一亮,間以少年及兒童的喊好聲,對河墻上也反映著火光,如此而已;我們所能看見的,只是高射于天空而散開的“花”。嘭的一聲,一?;鹦侵贝┤朐?,又啪的一聲,這?;鹦撬纳⒍?yōu)闊o數(shù)的火花而紛紛墜下;有的是紅花如雨,有的是黃光如霰,有的如萬盞明燈,由空中落下,有的似一團具無限之力的火球,雄猛的四射;有的初為白光,復(fù)由白光中生出無數(shù)的綠燈來,有的初為紅線,復(fù)由紅線中,生出無數(shù)的綠的白的微星來,有的由一粒而頃刻變?yōu)槿f縷黃光,有的由一粒而三四,由三四而再變?yōu)闊o數(shù)的紅燈、綠燈、白燈。如此者約歷半小時而始畢。雖然未能全部看見,然即此亦已知足了。記得去年今日,曾和圣陶、伏園、春臺、學(xué)昭同到法租界,坐在一條僻街的石階沿上,看環(huán)龍公園中的“放花”,其情景正與今日相同,而今是時已一年,人已萬里了!回時,在蘇弗萊咖啡館(Cafe de Sufflet)吃了一杯啤酒,看著窗外,時時有飄泊的藝術(shù)家在奏技。其中有一位能夠把熊熊的火箸,放入口中,還能吃了一種“火酒”在口,用火一點,滿口是火,用力一吹光焰近丈。轉(zhuǎn)路經(jīng)過大學(xué)前之廣場(Place de Sorboune)時,音樂悠揚的奏著,一對對男女,正在翩翩的舞著。為樂方未央,而時已午夜。聞昨夜這里已很熱鬧,雖然曾下了一陣雨,而雨后,跳舞仍舊進行著。所有巴黎有廣場的地方,都是如此,聞其樂隊,系由政府出資雇用。

  七月十五日

  上午,到盧森堡博物院去,拿著目錄,一個一個房間仔細的對目錄看著,只看了五個房間已過正午,便匆匆的歸來。飯后,獨自到洛夫博物院去,執(zhí)了洛夫的圖樣,依了圖樣而走了幾個大圈子,想先將院中“地理”弄熟,然后一部分一部分的再細看。方在一樓及二樓走了一遍,已近五時,是他們閉門之時了,只好回家。覺得很疲倦,因為走的路太多了。買洛夫畫片一匣,用去六十佛?;丶液?,又同元去買《盧森堡博物院的名畫集》一冊,價一百四十四佛。晚餐是宗岱請我和馬古烈君在萬花樓吃。我們談得很高興。馬君的思想雖舊,然中國古學(xué)的知識很富,一口很流利的國語,不像是在巴黎學(xué)會的。我與他約定,下星期一(十八日)下午二時,到東方語言學(xué)??此麄兯詹氐闹袊鴷R?,與岡及元同坐在大學(xué)廣場之咖啡館前,看他們跳舞,我吃了一杯啤酒。樂聲仍悠揚的奏著,一對對男女仍翩翩的舞著,“國慶”的余勢尚在。十一時歸家,把送箴的東西及給調(diào)孚他們的畫片,都一一的收拾好,包好,因要托岡帶回。包好后,時已一時半。

  七月十六日

  在陰云中時時露出藍天一角來,上午八時起床,得岳父及箴各一信。到盧森堡公園散步。十時,進盧森堡博物院,繼續(xù)對著目錄看畫;只看了四個房間,又已到了正午。午餐時,遇光潛,頌皋,楊太太等,同坐汽車到白龍森林劃船。我們?nèi)撕芏?,共要了三只船,每只船要用二十五佛的“押柜錢”。我和光潛及一位蕭君同船。軀體很大的白鵝和灰鵝從容的浮游于水面,伶俐的小水鴨,為槳聲所驚,拍拍的由水面飛起,掠舟而過,飛到對面綠林中去。幾個女子帶了面包屑,一路拋給鴨子吃,那家鴨沿路跟著她們,一見有東西拋下,便追逐而前;那舉止呆笨的鴨子,偏要匆匆的你追我趕,用盡了雙翼之力,方才走得丈余或數(shù)尺的路,激得水花四濺;閑看著他們著急搶先的情形,不覺失笑。水中有一小島,濃蔭覆于水上,幾只船停在那里,幾對情人們正在緊靠著,有的默默的并坐不語,有的甜蜜蜜的在低語。我是第一次學(xué)劃船,但劃得還靈活,多學(xué)幾次,想可以成功,劃了一小時余,一同上岸,船費不到八佛。在森林隨意散步了一會,偕光潛及楊太太同到我的旅館里來。元已先在。他替我買了酒精燈及火爐來。我很高興的立刻燒茶請他們吃。宗岱今晚又請我和光潛吃飯,仍在萬花樓,飯后,到我這里閑談,曾覺之,徐元度諸君也來,房里很熱鬧。他們?nèi)ズ?,寫給云五,調(diào)孚,心南各一信,都為商務(wù)留學(xué)補助金事;因早上箴來信,提及商務(wù)已允每年提出一萬元,為留學(xué)補助金,故我寫信給他們,頗希望能依例得有一部分。

  七月十七日

  陰。早起,寫給岳父及箴的信各一。學(xué)昭及兆淇來,同他們到盧森堡博物院周覽一遍,他們還不曾看過。正午歸。飯后,與元同到拿破侖墓。那圓圓的金色屋頂,我們在車上,已遠遠的見過好幾次了。大門前是兵士站崗,四周是濠溝,許多大炮也列于四周;勢氣很雄壯;前面兩廊是戰(zhàn)爭博物院,未及去看。先進禮拜堂,見拿破侖在圣希里那島死時所用的棺木及墓石,又見他的死時的面型及手型;在“大殿”中,一個死事飛行家的石像旁,拿破侖在圣希里那島死后出殯所用之運棺車也放在那里。我們見了這些遺物,覺得有一種不自禁的凄涼之感。等到我們轉(zhuǎn)到后面的墓殿時,這種感觸又完全變更了。這墓殿建造得極為雄偉,都是用好的云石。殿之中央,是一個大圓穴,其中置放著這位絕世英雄的大棺槨。青光由窗中射進,游人如被蒙罩于細霧中,棺槨之四周,在當(dāng)支柱用的石像中間,放著許多舊的軍旗,那都是他在歷次戰(zhàn)爭時所奪得者;穴中大理石的地板上,還記著他屢次經(jīng)歷的大戰(zhàn)役的地名。這墓殿的旁邊,都是隨從他的大將們的墓。殿門口有許多攤子,專賣關(guān)于這墓殿的畫片及拿破侖的瓷像與縮小的死時面型。我買了一個拿翁的立像,價十八佛,要寄給箴,作此游之紀念。在這墓殿里,我們所感到的已不復(fù)是凄楚,而是雄麗了。出后,復(fù)到路丹博物院(Masee DoRodin);這個近代大雕刻家的博物院,即在他的生前的寓所中;其地點離拿破侖墓甚近,不多幾步即到。其中上下二層,陳列他的杰作,及他生平所收藏的古代雕刻、盤子,以及圖畫。他的作品,凡二百余件,都是原作,自《思想者》起,至《巴爾札克》《蕭伯納》《詩人與詩神》等止,都是我們曾在書上見到的。然而平面的攝影,那里能夠表現(xiàn)出雕刻的好處來!我們直到今日才見到他們的真面目,真好處。還有許多是我們所未見過的,也有的是未完工的作品,然都足以使我流連。這里也不是去一次便可以看完的。正屋旁的禮拜堂中,陳列他的大型的原作,《思想者》即在其中。禮拜堂的正中,還有一座他的紀念碑,把他生平的杰作都匯雕在上面。

  七月十八日

  九時起床,天氣仍與昨日一樣,陰慘慘的,一絲晴意也沒有。清晨時,似曾聞小鳥的囀鳴,仿佛那時曾有過太陽光。上午整理房間,書桌及箱子。午飯后,步行到里爾街(Rue de Lille)東方語言學(xué)校訪馬古烈君。二時,他才來,同去看校里收藏的中國書。他說,中國書有新舊二部分,舊有的放在校里,新買的另放在附近一屋中。舊有的書不多。新買的書卻不少。我把他所編的目錄(還是Card,未寫成冊)翻了一遍,我所要看的書,一本也沒有。但其中有數(shù)種頗可注意:(一)《太平天國文告》,馬君說,他曾抄一份給程演生君,他已在北京印出。(二)西番文及滿蒙文的書頗多。(三)中法戰(zhàn)爭時,粵省及上海所出的為劉永福鼓吹戰(zhàn)績的畫報,大都用彩色印刷,有的很粗率,有的畫還好(每張定價二角三角)。此外,似無重要的好書。但馬君甚殷勤,時時搬出我所略略注意的書來給我看。我臨走時,他還說:先生要什么書盡管向我來取好了。他的盛意是很可感的!

  七月十九日

  早晴,下午陰。昨夜關(guān)了百葉窗睡,要不是為郵差打門的聲音所驚醒,不知要睡到什么時候去。郵差送來的是箴的掛號信。信中附有蔡孑民君及胡適君的介紹信數(shù)封。這是我所久盼未到的信,因為是掛號的,又要由倫敦轉(zhuǎn),所以遲了幾天。匆匆的洗了臉后,一面燒開水泡茶,一面寫覆信給箴,信剛寫完,開水也沸了。九時半,徒步走到國立圖書館。這是第一次最遠的步行,帶了地圖在身,怕要迷路。然由旅館到圖書館,這條路還不十分曲折。沿了圣米蕭(St-Michel)街,到賽因河邊,再沿了賽因河岸,到了洛夫,穿過洛夫而到皇宮,皇宮之旁邊便是李查留街了,約費時三十二分。路上并不難走。到圖書館方十時。借出《兩交歡》《五鳳吟》《常言道》《蜃樓志》《繡戈袍》五種。館吏曾因號碼看錯,誤送金本《水滸》二冊來,隨即還了他?!秲山粴g》《五鳳吟》都不過是濫調(diào)的“才子佳人書”?!冻Q缘馈贰厄讟侵尽范鴧s很好?!冻Q缘馈窞槁浠甑廊司?,嘉慶甲戌刊。全書以“錢”字為主腦,充滿了諷刺之意,把許多抽象的東西都人格化了,如眭炎便是“趨炎”,馮世便是“附勢”之類。較之《捉鬼傳》,《何典》諸書,敘述似更生動有趣?!厄讟侵尽?,丁在君曾和我談起過,說這部書很不壞,我久覓不得,今始得見。書為庾嶺勞人說,禺山老人編,嘉慶九年刊。敘的是粵東的事實,文筆很好,當(dāng)為《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怪現(xiàn)狀》諸書之祖。這一派的小說末流很多,而前乎《蜃樓志》者,似不多見?!独C戈袍》一種是有名的彈詞,《倭袍傳》(即刁劉氏)之改編。《倭袍傳》,我常推之為彈詞中之最好者,今改編為小說,失去原作之風(fēng)韻不少,封面題“江南隨園老人編”。隨園似不至“不文”至此。當(dāng)為假托其名者所作。下午四時,又徒步而歸。坐了一天,散步一會,對于身體很有益。很想以后多走路,少坐車。晚餐與元同吃,吃到炸板魚,這是我在中國所不喜的菜,但這里卻炸得很好;不過價錢太貴,要九佛一盤。夜間,咖啡館閑坐一會。元買了一包花生吃,花生又是我很討厭的東西,但當(dāng)元說“吃一點吧”,而且把紙包打開時,我不禁見物而有所思了!這樣的花生,正是箴所最喜的。臨出國的前幾天,她還逼著我同到一家廣東店買了些回去閑吃呢。唉!不可言說的惆悵呀!

  七月二十日

  雨絲風(fēng)片,沿途送了我到國立圖書館。借出《吳江雪》《醒風(fēng)流》《情夢柝》《歸蓮夢》《宛如約》五書。這幾部小說都還好,尤以《歸蓮夢》為情境別辟之作?!稓w蓮夢》為明刊本,題為《蘇庵二集》,蘇庵主人編次,敘的是白蓮教之祖,一位白家女子的事,當(dāng)可與《平妖傳》并傳,而較之《平妖傳》尤為變幻多姿,不落常套?!秴墙窞槊骺?,有顧石城序,及作者佩蘅子自序,觀其序之語氣,佩蘅子似即為顧石城之別號。書敘江潮,吳媛之離合悲歡,頗曲折有致?!缎扬L(fēng)流》題為鶴市道人編次,亦甚似明刊。中多抄配及補刻處。這部書與《情夢柝》及《宛如約》亦皆為“佳人才子書”?!锻鹑缂s》敘女子趙白,改男裝出外覓婿,這樣描寫的女子的故事,中國小說似絕少。小說中提起女子講到覓婿,便要說她十分的羞澀,不要說自己出去尋覓一個好的伴侶了。因看書很起勁,又忘記了吃午餐,等到記起來時,已過了午餐時候了。只好不吃。四時,又徒步而歸。天色已好。然地上還濕。袁中道君來,帶來了由里昂轉(zhuǎn)寄的《文學(xué)周報》,“阿托士專號”三,這是我們五十幾天前在阿托士船上信筆涂寫的成績,今天見到它,仿佛如見“故人”,很喜歡!七時,與元同到萬花樓吃晚飯。夕陽光紅紅的掛在云片之上。

  七月二十一日

  今天天氣,全和昨天一樣,早雨,下午陰而傍晚晴。

  今天是我的一個紀念日。兩個月前的今天,正是我和箴相別,和家人相別,和中國相別,和諸友相別而登上了阿托士第二的日子。相隔兩個月,而阿托士第二已把我送到萬里外而我已在萬里外,住了將一個月。唉,我不忍回憶那別離的一瞬!在這兩月中,我不知國事,家事如何?我不知箴的起居,家中人的情狀,諸友的生活和遭遇是如何?箴的來信,最近的是六月二十三日發(fā)出的。到了今天,亦將一月了。這一個月中,我又不知他們的情況是如何?早起,帶了滿腔的“離情別緒”而到國立圖書館,預(yù)備以“書”來排遣這無可排遣的愁悶。借出《拍案驚奇》二集,《貪歡報》《燕居筆記》及《李卓吾評三國志》。《拍案驚奇》二集,據(jù)鹽谷溫君所見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凡三十九卷,但這一部卻只有三十四卷,也不像是刪節(jié)去的。不知何故?!敦潥g報》亦為評話系的“短篇小說集”,共有小說二十四篇,皆淫艷之辭,風(fēng)月之語,有一半是由“三言二拍”及他書選取的,有一小半則不知所據(jù)何書。這部是翻刻本,原刻本為山水鄰所刊印。《燕居筆記》乃雜選有趣之故事而成者,自第五卷以后,皆為小說,有傳奇系小說一篇(《鐘情集輅生會瑜娘》),平話系小說八篇。李評《三國志》乃是毛聲山評本未出之前的最流行的一本,回目并不對偶,每回上下二段,故說是一百二十回,其實乃二百四十段也。這當(dāng)是由最古的格式,而略加以變更者。由《殘?zhí)莆宕?,由我所藏的舊本《隋唐志傳》,都可看出最古的小說是標目并不對偶,且只以每個標目來分段,并不是分回的。毛聲山在他的《第一才子書》的凡例上,對于“俗本”痛加詆毀,所謂“俗本”,即是這個李評本《三國志》。四時二十分回家;天氣很熱,又穿了雨衣在身,走得滿身是汗。

  七月二十二日

  陰雨。到國立圖書館已十時半。借出《平妖傳》《雷峰塔》及《西游真詮》,皆咸同間之小字黃紙本。略一翻看,即送還他們。又借出李卓吾評本《西游記》,李卓吾評本《三國志》,笠翁評閱《三國志》及毛聲山評本《三國志》。李本《西游記》系翻刻本還好,有插圖,每回二圖,因系翻刻,當(dāng)然不大精美。將李卓吾本,笠翁本及毛本《三國志》對照的看。笠翁本,據(jù)他自己序上說,是刻于毛本之后。插圖每回二幅,很精細可愛。他這個本子是介乎卓吾本與毛本之間的;大部分是依據(jù)卓吾本,回目亦完全相同,但有的地方,卻依從了毛氏的大膽的改本。如《青梅煮酒論英雄》一回中,卓吾本敘劉備聽見雷響,故意將手中箸落于地上;毛本頗譏評之,改為劉備聽見曹操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時,不覺失驚落箸,雷聲恰作,乃借之以為掩飾。笠翁本在此處便完全照毛本而不照卓吾本。然卓吾本的面目卻仍可說是完全保存在笠翁本中。似此回之一段,乃偶然的一個例子而已,全書中并不多見也。五時回家。今天來回,仍步行。晚餐與岡及蔡醫(yī)生在萌日飯店吃。萌日亦中國飯店,在孟茲路(Rue Monge)有炸春卷,熏魚等菜,為他處所沒有。

  七月二十三日

  陰。十時出寓門,本想到圖書館,因頗倦,改途至盧森堡公園坐了一會。穿過公園而至中法友誼會看中國報紙。正午回,元已先在。飯后,偕元及岡同登伊夫爾塔(Tour Eiffel),這是世界最高的建筑,自地至頂,凡高九百八十四英尺(紐約的Woolworth Building不過高七百五十英尺),乃工程師伊夫爾(Gustav Eiffel,1832-1923)在一八八九年所建者。塔頂上的無線電臺乃力量最強者之一。塔底每邊共長一百四十二碼。我沒有走到塔下時還想像不到它是如此之大。登塔票價八佛。坐電梯上去,在三樓(Second Plat form)要換一次電梯。這個電梯,在中途(不知第幾層)又要換一次。自底到頂,連等電梯的時間計算在內(nèi),總要一個小時。二樓三樓及頂層都有店鋪。頂層并有郵票出售,許多人都臨時買了明片,買了郵票,寫上幾個字寄給親友們。我只買了幾本小簿子,簿面上有塔之圖象的,寄給箴以為此游之紀念。在頂層,全個巴黎都展開在你面前。這如帶的是賽因河,這青蒼而隆起的是四周的山,這白色的尖頂屋是圣心寺,這方形的窗門,下有圓的廣場者是凱旋門,這一帶古屋是洛夫博物院,這圓頂?shù)母呶菔敲说睿≒antheon),這一條大街是什么,這一座橋又是什么,都一一的可以指點數(shù)說。頂上并有遠望鏡多座,每人看一次,要一佛。我在遠鏡中,對著圣心寺,凱旋門看,都看得極清楚。下塔后,復(fù)到臘人館(Musée Grévin)去。臘人館在蒙麥大街(Boulevard Montmartre)十號,中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臘人館,門票三佛,第二部分是幻鏡部,門票一佛半,第三部分是變手戲法的,門票一佛半,我們只去看臘人館。那里面有現(xiàn)代的人物,如莫索里尼,張作霖等。最好的一部分是關(guān)于法國革命史的:一間狀馬拉(Marat)之死的,一間狀路易十六及皇家大小被捕的,一間狀革命法庭,審判羅蘭夫人(Mme.Rolland)的,尤為動人。再有一間是寫充軍的兵士的,一個脫了上衣跪在地上;一個坐于地上,更低靠于兩膝之上;幾個軍官手執(zhí)著鞭,幾個兵士手執(zhí)著鏟土之器具在旁望著,也是很逼真的。再有,走下地道,有幾間寫墓道及家族送殯之狀的,甚陰慘怖人,我到了出來后,還是凜凜然的。再有幾間是敘耶穌及基督教故事的。其中羅馬斗獸場上之基督教徒殘殺一幕,最可怕。再有一間是寫拿破侖死在圣希里那島幽所時的情形。最后見到的是一幕光明的景像,寫拿破侖盛時之宮苑中的生活,他立著,約綏芬坐于椅上。

  今日午餐,吃到生杏仁,外殼小如毛桃子,磕去了殼,只吃里邊的大“仁”。干杏仁,箴已經(jīng)很喜歡吃了,可惜她不能同嘗這脆而清香的鮮杏仁。上午,寫了許多信,給箴、岳父、舍予、南如、道直、學(xué)昭、伯祥各一封。

  七月二十四日

  陰。今日是星期日。計到巴黎后已過五個星期日了(二十六日到,即為星期日)。而一點成績也沒有,愧甚!連法語也還不會說呢!再不學(xué),將奈何?上午,都在鈔前數(shù)日的日記。午餐與元同吃,吃到李子,皮色雖青而極甜熟。下午,在咖啡館坐了一會,獨自到名人殿(Pantheon)走了一遍。名人殿初為禮拜堂;一七九一年時,改為名人殿,為葬埋偉大人物之所在。大演說家美拉蒲(Mirabeau)第一個葬于此,同年,福祿特爾(Voltaire)的棺,也移埋于此。一八〇六年,又改為禮拜堂。自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乃復(fù)為名人殿。雨果(Victor Hugo),左拉(E.Zola),盧騷都葬于此。但他們的墓,都在地穴中。我今天沒有下去看。聞每隔半點鐘,殿役便領(lǐng)導(dǎo)游人下去看一次。我只在大殿中看了一周。四周的墻上,都是壁畫。畫不出于一手,畫題亦甚復(fù)雜;其中有關(guān)于貞德(Joan of Are)的故事畫四幅,乃是J.E.Lenepveu所作,尤以第一幅,貞德受圣感,為最著名。其他不能細述,因看得太匆忙了。雕刻亦不少,也只能敘我所知者。四支大石柱旁有大群的雕刻。在右邊是盧騷紀念碑,雕著名譽,天然,哲學(xué),真理及音樂;在左邊是狄特洛(Diderot)的紀念碑。對面,在右邊是革命時代的一群將官;在左邊是王政復(fù)古時代的九個演說家及政論作家。殿之正中的高壇,是一所國民會議的大紀念碑,石像下大寫著“Convention National”,又寫著“不自由毋寧死”(Vivre libre on Mourir);左邊是一群代議士,在將革命時,立誓不服從國王之解散會議之命者(The Oath in the Jeu de Panme),右邊是一群愛國者在前進。

  晚飯在萌日飯店吃。飯后,又坐了一會咖啡館,吃了一杯咖啡。夜間,把前幾天未鈔好的日記,都鈔完了。預(yù)備寄回去給箴看。自到馬賽之后,一天天因循下去,近一個月沒有鈔日記了,雖然天天曾簡略的記在小簿子上——好容易費了這幾天的工夫,一口氣把它寫完了。在此,是巴黎生活四個星期的記載,是一部分工作的記載,一部分游覽的記載。巴黎的四個星期,不過是如此草草的過去,時間不嫌得太浪費了么?!工作固然不多,即游覽亦何曾有一次暢快的,從容的,仔細的!

作者: 鄭振鐸
責(zé)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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