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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歐行日記(摘錄之九)

發(fā)布時間: 2022-06-13
來源: 《歐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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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二十五日陰

  上午十時,步行至國家圖書館,借出《包公案》《一夕話》《列女演義》《馮駙馬在安南征勝寶樂番賊故事》及《西番寶蝶》五種。《包公案》為通行袖珍本,一閱即放過一邊?!恶T駙馬故事》為單張的紙片,故事極簡,尚未完,似為安南或廣東的坊賈所印行者?!段鞣瑢毜纺嘶浨?,敘蘇生之故事,文字頗不通順,版本亦極劣。《一夕話》,一名《一夕話開心集》,其中趣談甚多,大約以搜輯舊作為主,而附以新聞?wù)?。頗有使人忍俊不禁,噴飯滿案之新鮮的笑話。如說,一個鄉(xiāng)間富翁不識字,但又要假裝通文理;有一天,他的朋友寫一字條向他借牛一用,但他看了半天,不知所云,而座有他客,又不便說不知,便對來使說道:“你去告訴你主人說,我停一刻就來了!”又如說,一人見賣海螄者,便叫道:“海螄多少錢一斤?”賣海螄者回道:“海螄不論斤的,要量的。”那人作色道:“我難道不曉得!我問的是海螄要多少錢一丈?!庇秩缯f,一人見友人桌上有帳單一張,上寫琵琶四斤,計價若干。他猜了半天,才知系“枇杷”二字之誤,便作一詩嘲之云:“枇杷不是此琵琶,只為當(dāng)年識字差。若使琵琶能結(jié)果,滿城簫管盡開花?!毕襁@一類雅而不俗的笑話,在我們的笑話集如《豈有此理》《笑林廣記》中是極少見的。此書為道光壬午年刊本,題咄咄夫作,嗤嗤子增訂。《列女演義》為翻刻本;原編者為猶龍子,系以劉向《列女傳》為藍(lán)本而以通俗的文字重述之者,但不盡為向之原作,亦采入唐宋明乃至清末之婦女故事。三時,出館。王維克,袁中道來談。晚飯在萬花樓吃。買了不少畫片,分別包好,預(yù)備托岡帶回送給上海的諸友。夜間,寫給云五及調(diào)孚、予同諸友的信。并將學(xué)昭、隱漁、元度諸君給《月報》的文稿,及我自己給箴的小玩意兒,一并包為一包,交給了岡。

  七月二十六日陰

  上午,開始寫《巴黎國家圖書館中的中國小說與戲曲》文,沒有寫多少,便放下了。下午,理發(fā),洗澡。與元岡閑談了半天,一直到夜,一點事也沒有做。買了三冊Kipling,Galsworthy及Hawthorne的小說,價三十四佛。夜間,看了Kipling的《Just so Tales》,覺得很有趣,乃給孩子們看者。其中說及人類文字之發(fā)見的兩篇故事,最好。文中多插圖,亦為作者所自繪者。本書雖然很淺,是給孩子看的,然文章仍很漂亮,且音節(jié)至為鏗鏘可愛。大作者無論寫什么都不會很草率的。午夜,看了此書大半本,方才入睡。這一夜,又有夢,夢見祖母和母親,宛如在家中,不知怎樣的,忽然買到了好幾只紅色的桃子,及白色的桃子。母親為我削去桃皮。大桃很甜,削了一只,還吃不完。

  七月二十七日晨晴,下午雨。

  今天什么都沒有做,又是草草匆匆的過了一天。不知怎樣,這幾天心里很難過,夜睡亦甚不安,箴的信已將兩星期不來了!下午,很無聊,獨自到Turnitz的巴黎分店里,買了三冊的Jack London的小說,價三十六佛?;氐奖R森堡公園,遇大雨。在一家咖啡店里躲雨,喝了一瓶汽水。雨是傾盆的落下,地上的水,立刻如河流一樣的洶涌的流過去。但不久,便又晴了。晚飯后,送岡到車站,他今夜動身回國。九時二十分,開車。我的身雖歸到旅館,我的心是幾乎跟了他回國了!

  七月二十八日

  心境和天氣一樣的陰沉沉的。整天的無聊的悶著,不肯動手做一點事。早晨,到楊太太那里去,因為不知她的房間在幾樓,看門人又不在,無人可問,共去了三次,方才見到她。因欲找她介紹一位法文先生。先生乃一老婦人,即住在她的樓下。約定下星期一起上課,每月一百五十法郎的薪水,每星期教五點鐘。下午,偕元及蔡醫(yī)生同到波龍森林(Bois de Boulogne)去劃船,勉強消磨去了半天。然偶不小心,坐到船頭去,倒被船頭上的鐵釘,撕破了褲子?;丶液?,即換下叫茶房拿去織補了。十時半,寫了一信給箴,即睡。

  七月二十九日

  今天不能再不做事了!愈懶將愈郁悶,愈郁悶將愈懶;再不振作,不僅空耗時間,亦且使人不知怎樣度過這悠久的日子好,心里至為悵惱,也至為彷徨!九時半,早餐后,即到國家圖書館去,借出《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封神傳》《呼家將》《列國志》及《玉嬌梨》?!段餮笥洝放c我所藏的一部不全本,同一刻本,惟印刷更為模糊不清?!斗馍駛鳌窞樗难┎萏每荆瑘D雖不及褚氏刻的《隋唐演義》好,卻亦頗精。《呼家將》文字甚為拙笨,似為未經(jīng)文士刪改之說話書,其中材料頗多足資參考者?!读袊尽菲鹩谖渫鯗缂q,終于秦之統(tǒng)一天下,是一部很重要的書,有許多地方可以與《東周列國志》對照的讀,可以使我們曉得如何的一本通俗的《列國志》乃變而為一本文雅的《東周列國志》?!队駤衫妗窞槊骺?,本子還好。下午三時半出館。寫給箴,給調(diào)孚,給菊農(nóng)各一信。夜間,元,曾覺之及徐元度來談。十一時睡,又甚不安,夢見了濟之,秋白,好像見秋白的肺病的非??膳碌臉幼?。

  七月三十日

  好幾天不見面的太陽光,今早居然照進我屋里來;黃澄澄的金光,似欣欣的帶有喜色。茶房托進早餐盤來,盤里卻有一封箴的信!啊,我的心,也和太陽光在一同嬉笑的顫跳著了!但箴的信里,充滿了苦味,這苦味使我不禁的如置身于她的苦境中。唉,別離,生生的別離,這是如何難堪的情緒!我在此還天天有新的激動,新的環(huán)境,足以移神收心,然而一到了閑暇時,還是苦苦的想家,像她終日無事的守在家里,天天過著同樣的生活,只是少了一個人,這叫她如何不難過呢!她信上說,“屈指別離后,至今還只有兩三個禮拜呢!如果你去了一年,那末有五十二個禮拜,現(xiàn)在只過了兩三個禮拜,已是這樣難堪了,那余下的五十個禮拜,不知將怎樣度過!如果你去了兩年,那末,還有一百多個禮拜呢——平常日子,你在家時,日子是如流水似的滑過去,我叫它停止一會它也不肯。如今老天爺卻似乎有意和我搗亂一樣,不管我如何的著急,痛苦,它卻毫不理會,反而慢吞吞的過著它的日子,要它快,它偏不快……”唉,我真是罪人,把她一個人拋在家里而自己跑了出來!我做事永遠(yuǎn)是如此的不顧前,不顧后。不熟想,不熟籌!我怎么對得住她!——她那樣的因我之輕于別離而受苦!我想,她如果不出國來和我同住,我真的不能久在歐洲住著了!自見此信后,心里悵悵的苦悶著,飯后便消磨時間于咖啡館,至四時方回。寫了給箴的信及給放園、拔可、端六、同孫、振飛、昆山、叔通諸信后,又到了晚飯之時了。晚飯后,又去坐咖啡館,至十時方回。時間是如此的浪費過去!

  七月三十一日陰

  全天精神都不好,懶懶的,不想做事。上午,到盧森堡公園里去散步,十一時方回。下午,又懶懶的躺在床上,不覺的睡著了,這一睡直至四時才醒,心里嘴里都有苦味。洗了臉后,動手寫小說《九叔》,至夜間十二時方畢,待明天謄清。睡夢中,仿佛像在家中的樣子,箴走至床邊,俯下頭來,吻了我一下,我在半睡半醒之際,似欲仰起頭來,以手?jǐn)埶念^,回吻她一下,然而我的手剛一伸出被外,我便醒了,床前卻是空空的。我立刻覺得現(xiàn)在卻是在萬里外的一個旅館中,不是在家里。我心里真難過!窗外路燈的光,淡淡的照進房里來,我任怎樣也再睡不著!

  八月一日

  雨絲綿綿不絕,終日掛在窗前,如一道水簾。

  上午,讀了一點法文;謄清《九叔》一部分。飯后,到元家中,吃到很好的桃子。三時乘地道車回;自己一個人坐地道車,這是第一次。巴黎地道車價錢是均一的,無論路程之遠(yuǎn)近,無論換車與否,頭等皆為一個佛郎,二等皆為六十生丁。坐車的人并不擁擠。地道車共有兩個公司,一為Metro,一為Nord-sub,但兩家的票子可以通用。六時,到我的法文先生Madame Conssin家里讀法文;她已六十多歲,白發(fā)如銀,但口音還準(zhǔn)確。她說,她到過紐約四年,但英文很不好。跟了她讀法文,簡直如用直接教授法,不必,也不能,用英文為媒介。用的課本是H.Didier的《Parlono Francais》,很清楚,很便于初學(xué)。前天本與她約定今天下午五時半到她那里去,但因我的表慢了半點,所以竟遲至六時才去,而我自己還以為是五時半。今天是星期一,又是八月一日,開始上學(xué),揀的日子很好。夜間,仍鈔《九叔》,已畢,自己覺得很有趣。十二時半睡。

  八月二日晴

  九時起,到盧森堡公園讀法文。十時半回,開始寫一篇小說《病室》,本想有所諷刺,結(jié)果卻反似同情于所要諷刺的人了。初寫時,自己也想不到感情會變遷到這個樣子的!做小說,像這樣的例子是常要遇到的。至夜間十二時半,《病室》已完全寫畢。

  傍晚,吃晚飯回來時,見有幾個中國婦女在街上兜賣雜物。大約是山東人,據(jù)她們的口音看來,腳是裹得小小的,衣服穿得很襤褸,街上沒有一個人不注目而視。我們覺得很難過。這種人不知是如何流落到巴黎來的?

  八月三日晴

  九時起,到盧森堡公園溫讀法文后回來,已十一時了;順道到宗岱處,向他借了一部《文選》,一本《唐詩選》,很想念念這些書。下午及晚間,除讀法文及吃晚飯的時間外,皆在續(xù)寫《巴黎國家圖書館中的中國小說與戲曲》一文。仍未畢。

  這兩天來,很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太弱,又不用功,法文是草草的滑讀過去,旋讀旋忘,不知如何學(xué)得好!

  八月四日

  晴而暖,自到巴黎后沒有今天這樣的熱過。

  沿街及公園中,黃葉已鋪滿了地上,枝頭未落的半枯葉子,瀟瀟的似在告訴我們以秋之將至。然而天氣又熱得不像入秋的樣子。除上法文課外,今天仍在續(xù)寫《巴黎國家圖書館中的中國小說與戲曲》一文。晚飯在Steinbach,一家猶太人開的飯館里吃。吃到了“雞雜飯”,其中有雞胗、雞肝、雞翼膀、雞腳等,燒得很好,而價錢又甚廉。箴是最喜歡吃雞翼膀的,假定她也在巴黎,今天吃到了這碗好菜,她將如何的高興呢?不禁悵然的頓生“鄉(xiāng)愁”。晚飯后,到咖啡館里吃“布托”(Porto)一杯,醺然有醉意。十二時一刻睡。

  八月五日晴

  仍然很暖,傍晚,大雷雨后。天氣漸涼。

  幾乎全天都在預(yù)備法文,一連讀了四課,又是匆匆的讀過去,自覺進步絕少。此病不知何日方能改革掉!若長此旋讀旋忘,不深切的用苦功,將百事無所成也!不禁自危!下午,因口干,去水果鋪里買了十佛的桃子及葡萄回家,吃得很多,但愈吃口卻愈干。晚飯,獨自一個人在北京飯店吃,要了一碗紫菜湯,一盤炒牙芽,都很好,價共十一佛。夜間,在打著一篇小說《三年》的草稿,十一時半睡。拿了一本《唐詩選》,在床上讀著《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辭》等篇,不覺的漸漸入睡了。書從手里落下也不知道。

作者: 鄭振鐸
責(zé)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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