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前位置: 民進(jìn)網(wǎng)站 > 會史縱覽 > 名人軼事

葉至善:父親的一些喜好

發(fā)布時間: 2022-07-27
【字體:

  一九三〇年七月,朱自清先生寫了篇《我所見的葉圣陶》。文如其題,像錄像帶經(jīng)過精選,輯成了我父親和他相識十年以來一部簡要的紀(jì)錄,包括語言、動作、神態(tài),以及內(nèi)在的,他對我父親的心理活動的揣摩。文章中沒談到作品。在末了一段,朱先生申明說:“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這“另一文”就是《葉圣陶的短篇小說》,寫作的日期好像是緊接著的,也不很長。朱先生為什么不合成一篇,定要分作兩回寫呢?這個問題容易回答:懷舊歸懷舊,論文歸論文,條理自然比較清晰。再仔細(xì)一想,我還是沒理解透:前頭的一篇與其說是懷舊,倒不如說是述舊。朱先生用前頭所述的每一件舊事替我父親辯護(hù):“圣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鐵錚錚的語言,出諸對友情的堅信不渝。

  可是朱先生在清華教書已經(jīng)三年半了,不是么,連我父親有了間書房,他還不知道呢。在辯護(hù)作結(jié)語之前,得把這一頭先堵住。因而朱先生說:“圣陶這幾年里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xiàn)在怎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不甚了然”如何辯護(hù)呢?這倒用不著擔(dān)心,登在報屁股上的流言實(shí)在太乏,說我父親:“近來不太能喝酒了,卻學(xué)會了吹笛”,“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xiàn)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諸如此類,跟“厭世”都不搭界。朱先生宣布了流言全部不能成立,斬釘截鐵地說:“圣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边€加上一句:“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么‘上等紙煙’,也不曾住過什么‘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p>

  上等紙煙,小小別墅,本來用不著理睬的。朱先生就是這么一位熱性子人,容不得那些隱姓埋名的“或人”朝他朋友身上潑臟水。這些年來,我們家的生活是比過去好一些,商務(wù)逐年加薪,我父親又有稿費(fèi)收入。一九二八年吃桂花栗子湯的時節(jié),如今才悟到父親母親是為的結(jié)婚十二年紀(jì)念,帶著全家老小六口去杭州做七日游,沒住某莊某寺,在環(huán)湖旅社開了兩間客房,也算得上豪舉了。結(jié)果旅囊金盡,只得提前一日回上海。香煙還抽不上檔次的聯(lián)珠牌,因為我們孩子要積攢聯(lián)珠牌香煙的畫片,而且朋友之中,也很少抽“有美皆備,無麗不臻”的美麗牌的。父親喜歡看電影,還經(jīng)常帶著我,買的雖是普通票,可比一般看客奢侈。那時電影院里都有托著盤子的boy,專賣西式糖果和冷飲。每場電影演到一大半突然中斷,銀幕上閃過“休息五分鐘”五個大字,立刻電燈通明。父親就向boy一招手,美女牌紙杯冰激凌各人一份,每份銀圓兩角,那是必不可少的。

  最早的有聲片是用唱片配音的。一部片子,往往只在主角奏樂或唱歌的時候才有聲。那時爵士音樂才為美國聽眾接受,于是出現(xiàn)了一位爵士歌王,好像叫喬治亞森,還拍了部帶聲的片子,叫MySunnyBoy㊣。片子不久就到了上海。父親要跟我們孩子一同看個新鮮,特地趕到福生路百星大戲院。喬治亞森本是白人,在電影里演一位白人歌星,可是在登臺演唱的時候必須化裝成黑人,臉漆黑锃亮,厚厚的嘴唇,因為爵士本是黑人的群眾歌曲。他有個漂亮的太太,有個活潑的兒子。太太可能是個民族主義者吧,聽了他的爵士越來越厭憎,尤其是那張黑臉,結(jié)果帶著兒子跟情夫跑了。銀幕上出現(xiàn)了一輛越開越快的敞篷小轎車,孩子趴在敞篷上,向車后揮著手使勁喊,雖然沒有聲,可是誰都知道他在喊爸爸。他爸爸在后頭拼命追敞篷汽車,聲嘶力竭,摔倒在馬路邊上。忽然有個童聲出來配音了,哭得聲嘶力竭。場子里噓聲四起,忽地?zé)艄庋┝?,“休息五分鐘”只好提前,原來哭的是我妹妹。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父親窘極了,連忙買了杯冰激凌塞在我妹妹手里。妹妹一邊抽搭一邊吃,眼皮子漸漸在打架了。等到電燈熄滅繼續(xù)往下演,她已經(jīng)睡著了。后邊的大半部,她全沒看到;更可惜的是沒聽見那位演爸爸的爵士歌王,在他日夜想念的寶貝兒子夭折之后,唱的那曲我至今聲猶在耳的MySunnyBoy㊣。

  至于昆曲,吹笛拍曲子,可不能小看,真喜歡上了,花銷也不貲。出色的名票,唱著唱著,下海了,去京劇班子拿份子去了,還屢見不鮮。我們家喜歡昆曲的還不少。父親在草橋就學(xué)會了吹笛,有兩支曲笛。我也什么都要試試,先吹會了“小工調(diào)”,相當(dāng)西樂的C調(diào),《蘇武牧羊》這樣的長曲子也會吹了;昆曲,只會了《思凡》的引子:“昔日有個目連僧,……”才五句。母親當(dāng)年正幫開明校點(diǎn)《六十種曲》,六十部昆曲劇本,不標(biāo)明工尺。商務(wù)正好出了部工楷謄錄的影印本《集成曲譜》,父親買了一部回來。母親的二姑母錚子公公退休了,常帶著吳阿姨在我們家住,母女倆也喜歡昆曲。公公還買了部掃葉山房的小字石印本《綴白裘》給我。人們都說昆曲詞句難懂,看了才知道并不盡然。如《單刀會》,關(guān)公上場來唱的一段:“大江東去浪千疊,趁西風(fēng),駕著這小舟一葉。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早來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覷著那單刀會,賽春社?!碑?dāng)時我只一個“覷”字不認(rèn)得,“賽春社”三個字都認(rèn)得,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父親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廣告,說昆曲名生俞振飛新灌的唱片《長生殿·小宴》已上市,跟我母親商量說:“去買臺唱機(jī)吧,就可以在家里聽俞振飛了。”母親說:“好,要買就買一臺貴點(diǎn)兒的。聽昆曲就聽個咬字清楚,唱機(jī)蹩腳,唱片再好也沒有用?!备赣H母親就帶我一同去先施公司,上了三樓到唱機(jī)部,我搶先說:“買一臺最貴的唱機(jī)!”站柜臺的伙計臉上笑開了花,帶我們?nèi)タ此姆叫瘟⒐袷降囊慌_,說芯子是德國進(jìn)口的,外殼用的是菲律賓柚木,聲音嘸沒話頭,可以試試。他搖著手柄上了發(fā)條,就試俞振飛的那張新片子,開頭笑著喚楊貴妃一句:“嚇,啊喲喲喲,妃子!”接著唱“不勞恁……”真?zhèn)€金聲玉振,好像人就藏在柜子里似的。父親說:“就是它吧。多少錢?”我一聽說一百八,心不由得一跳。父親又叫他把所有的昆曲唱片各挑一張包上,一共不到二十張,又是三十好幾。父親付了款,在送貨單上填上了地址。母親還吩咐一句:“不要碰壞了漆?!痹瓉沓獧C(jī)已經(jīng)是我們家的了。我們回到家里不久,唱機(jī)就送到了,送貨的小心地幫我父親搬進(jìn)屋里。我把祖母扶了出來,把錚子公公和吳阿姨都請下樓來,全家人一起聽俞振飛唱“不勞恁……”,虧得沒讓那些“或人”聽見,報屁股上沒見出現(xiàn)這段“鮮為人知”的流言。

  我母親在這些年里學(xué)會了做菜。菜誰不會做呢,連我都會炒個雞蛋。祖母做的我小時候喜歡吃的菜,都是在抗戰(zhàn)中失傳的。我說母親學(xué)做的是菜館里的全席:四冷盤四熱炒四大菜,加上甜咸點(diǎn)心各一道,最后一品鍋壓陣;有兩道還別出心裁,如紅燒鯊魚唇,奶油燴油菜心。會做了菜總得露一手,父親說就請新認(rèn)識的胡也頻、丁玲兩位吧,別個一位也不請,免得張揚(yáng)。到了約定的日子,兩位客人按時到了。丁阿姨穿的湖色連衣裙,那時候是有點(diǎn)兒顯眼,露著胳膊和小腿,更顯得胖了。兩個站在一起,胡叔叔瘦了些,他穿的細(xì)條子灰色西裝。兩位給我們孩子帶來了禮物,兩件很講究的玩具,這又是西式規(guī)矩。母親打過招呼,下廚房掌勺去了。陪客人用餐的,就我父親跟我和至美兩個。菜顯然太多,客人沒用多少,都稱贊做得好。父親聽了自然高興。一九七九年五月廿六下午,相別二十余年的丁玲阿姨突然來探望我父親,懇談了半日。我父親填了支《六幺令》,近末尾的“景云投轄”,就指的是這一回邀宴。接下去以“當(dāng)時兒女,今亦盈顛見華發(fā)”作結(jié)。可見父親隔了半個世紀(jì),仍相信丁阿姨一定不會忘記當(dāng)年在景云里見過的兩個孩子。

作者: 葉至善
責(zé)任編輯: 張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