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對燈陰憶子規(guī)”
——魯迅親情生活的歡與悲
由于生長在儒學氣氛濃厚的家族中,又有著良好的家教,魯迅自少年起就顯出重親重情的秉性。十三歲時,魯迅的祖父因科考賄賂案入獄,父親因病臥床,為了搭救祖父,也為了給父親治病,周家不得不變賣家產,從此走向衰落。此時尚稚弱的魯迅,一面抱著至親病愈的期望,一面擔著家族受辱的憂傷,幾乎天天出入于當鋪和藥店之間。他在《吶喊·自序》中寫道:“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十八歲時,魯迅到南京求學,第一次與家人道別,念鄉(xiāng)思親之情難以抑制,他在《戛劍生雜記》中寫道:“四顧滿目非故鄉(xiāng)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xiāng)之語,一念及家鄉(xiāng)萬里,老親弱弟必時時相語,謂今當至某處矣,此時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仰?!?/p>
成年后,作為長子長兄的魯迅責無旁貸地擔起家中頂梁柱的重任。雖然他常年漂泊在外,但對母親、對兄弟始終牽掛于心,始終盡己所能管顧著千里萬里之外的那個家。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并不想很快回國,“我又想往德國去,也失敗了,終于,因為我的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魯迅《自傳》)?!遏斞溉沼洝肥囚斞敢痪乓欢晡逶挛迦盏奖本┠翘扉_始記的,五月八日他記道:“致二弟信,凡三紙,恐或遺失,遂以快信去?!笔沼洠骸拔玳唸筝d紹興于十日兵亂,十一猶未平。不測誠妄,愁絕,欲發(fā)電詢之,終不果行?!笔娜沼洠骸俺恳钥煨偶亩?,詢越事誠妄?!笔湃沼洠骸翱嗤苄挪坏??!蹦切┨欤麑Ρ鴣y中家人的安危憂心如焚。以前的情況無處知曉,但從《魯迅日記》中可知,他自一九一二年十月起每月都往家里寄錢,且多以百元計;當時,這錢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雖然魯迅與母親分居兩地的次數多、時間長,但對母子親情一刻也不曾忘,“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無論相隔多么遙遠,無論世事怎樣變化,他都堅持抽暇專程去探望母親,為母親祝壽、為母親請醫(yī),給母親帶來快樂和安慰。一九一九年在購置了八道灣胡同的住所后,魯迅親自回紹興迎奉母親和家人來京團聚。從此以后,但凡母親身體不適,魯迅都親送就醫(yī),或延醫(yī)來診。魯迅在母親和家人來京后的第一個除夕的日記中寫道:“舊歷除夕也,晚祭祖先。夜添菜飲酒,放花爆?!倍痪乓涣瓿Φ娜沼浭恰芭f除夕也,伍仲文貽肴一器、饅首廿”,一九一七年除夕的日記是“舊歷除夕也,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
由于年少即赴南京求學,自身又具重情而敏感的氣質,魯迅品嘗到與弟弟的別離之苦,他寫了《別諸弟三首·庚子二月》:
其一
謀生無奈日奔馳,有弟偏教各別離。
最是令人凄絕處,孤檠長夜雨來時。
其二
還家未久又離家,日暮新愁分外加。
夾道萬株楊柳樹,望中都化斷腸花。
其三
從來一別又經年,萬里長風送客船。
我有一言應記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以及《別諸弟三首·辛丑二月》:
其一
夢魂常向故鄉(xiāng)馳,始信人間苦別離。
夜半倚床憶諸弟,殘燈如豆月明時。
其二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籬繞屋樹交加。
悵然回憶家鄉(xiāng)樂,抱甕何時更養(yǎng)花?
其三
春風容易送韶年,一棹煙波夜駛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時隨帆頂過長天!
在詩后他附記:“仲弟次予去春留別元韻三章,即以送別,并索和。予每把筆,輒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郵寄之。嗟乎!登樓隕涕,英雄未必忘家;執(zhí)手消魂,兄弟竟居異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羈人而增怨。此情此景,蓋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濒斞竷H弱冠之年,卻為兄弟親情而凄迷感傷;二弟周作人也把這幾首詩抄錄在他的日記中,并在送別兄長的日記中寫道:“執(zhí)手言別,中心黯然。”
在此之前,因為年齡的原因,魯迅與小他四歲的二弟周作人聯系得更緊密一些。魯迅少年時即喜好閱讀、抄書和繪畫,這喜好自然也傳給了二弟,兄弟倆經常在一起探討切磋。后來,魯迅帶著二弟先后去了南京、日本、北京,終于把二弟領上文學界、思想界的高地。讀《魯迅日記》可知,他與二弟幾乎是兩三天就有一封書信往來;閱讀二弟的信、給二弟寫信,是魯迅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有時候兄弟倆剛剛分別,就給對方寫信,他們還經?;ゼ臅鴥缘浼?、衣食包裹,兄弟怡怡令世人艷羨。一九一七年四月一日晚,二弟從老家到北京,帶來《古鏡圖錄》等書冊,兄弟倆“翻書談說至夜分方睡”。而后,兄弟倆同觀游同訪客同購典籍同赴飯局,形影不離。在此期間,二弟生了病,這可嚇壞了魯迅,他告假為之送醫(yī)請醫(yī),方才得知是麻疹。魯迅的小說《兄弟》就是據此而創(chuàng)作的。一九二〇年底,二弟因患肋膜炎住進山本醫(yī)院,魯迅幾乎每天前往探視。待病情有所好轉,魯迅親自帶工人到西山碧云寺為二弟整理房屋,二弟養(yǎng)病的四個月里更是多次前去探視,路遠迢迢,早出晚歸……這次患病,魯迅先后借款七百多元用作醫(yī)療費用。
魯迅長期負擔著全家人的生活開支,即便是兩個弟弟結婚后,魯迅仍在接濟他們。不僅如此,他還長期給兩個弟弟在日本的岳丈羽太家寄錢。查《魯迅日記》,從一九一二年七月到一九一九年三月,魯迅大約匯款二十七次,近七百元之多(不包括二弟去東京接妻子期間,魯迅匯去的四百元旅費),其中幾次特別注明有福子(信子小妹)的學費??赡苁浅鲇诟屑?,又或是其他原因,二弟的妻子信子、三弟的妻子芳子經常給魯迅寫信,魯迅也給她們回信,這是中國傳統習俗中所罕見的。我把這些難以理解的現象看作魯迅對兩個弟弟摯愛親情的一種表達。
魯迅與三弟周建人的感情同樣親密,書信往來和二弟一樣頻繁,他不僅為三弟的學術研究提供支持,還幫忙推介工作。一九二七年十月偕許廣平到上海定居后,魯迅與周建人兩家人的往來極為密切——先是魯迅遷入景云里23號,與周建人一家合伙燒飯,共十一個月;次年,魯迅移居景云里18號,邀三弟一家搬來同住,共五個月。即使不在一地居住,兩家人也是你來我往,經常同餐共飲,經常一起觀影看戲,經常有“三弟及蘊如攜阿玉、阿菩來,留之夜飯”,經常有“分與三弟泉百”的資助。幾次避難時,兩家人連同女工共赴一處,“十人一室,席地而臥”。有三弟一家在側,有溫暖的親情陪伴,對晚年的魯迅是一個極大的安慰。
眾所周知,魯迅與原配夫人朱安的婚姻是不幸的,直至與許廣平相戀并同居,他才找到了真正的感情寄托,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半。他對許廣平的情愛之深,在《兩地書》和他的日記中,可略窺一斑。魯迅與許廣平是一九二五年三月開始通信的,當時他們是師生關系,經常見面;短短的五個月,他們就通了三十五封信。六月通信的時候,魯迅的落款就由先前的“魯迅”變成“迅”,再后來,兩人通信時的稱呼更是用了充滿愛意的英文縮寫。他們的愛有多深呢?魯迅于一九二九年五月從上海回北平探親,在北平住了二十天,其間兩人通信二十二封。五月十五日魯迅到家后,當天夜里他就給許廣平寫信,簡要敘述旅途和母親的情況后,他寫道:“下午發(fā)一電,我想,倘快,則十六日下午可達上海了……此刻是夜十二點,靜得很,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道她(指許廣平)睡了沒有?我覺得她一定還未睡著,以為我正在大談三年來的經歷了,其實并未大談,卻在寫這封信?!濒斞冈谖逶率呷找菇o許廣平的信中寫道:“我的身體是好的,和在上海時一樣,勿念。但H.(指許廣平)也應該善自保養(yǎng),使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蔽逶露湃找故c,魯迅“原以為可得你(指許廣平)的來信的了,因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發(fā)了昨今可到的兩三信,但今未得,……今天雖因得不到來信,稍覺悵悵,但我知道遲延的原因,所以睡得著的,并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適”。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周海嬰出生,這為四十八歲的魯迅帶來極大的安慰和歡樂。他特意買了一盆文竹,送給剛剛生產的許廣平。本就繁忙的魯迅,有了孩子以后就更繁忙了——他帶孩子去公園、去醫(yī)院、去照相、去觀影看戲、去參加宴飲、去吃刨冰……很多朋友贈給周海嬰衣物和玩具,魯迅都欣然記入他的日記。一九三三年的除夕,魯迅帶著三歲多的周海嬰到樓頂去燃放爆竹,可見其舐犢情深。周海嬰生性活潑,當父親的自然喜愛,他對好友許壽裳說:“這小孩非常淘氣,有時弄得我頭昏,他竟問我:‘爸爸可不可以吃的?’我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濒斞改鞘字摹洞鹂驼V》:“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本捅磉_了他的“親情觀”,描繪了愛妻憐子的心境,展現了周海嬰活潑可愛的性情。
魯迅不僅愛自己的兒子,也深愛他的幾個子侄,得到他們出生的消息后,都把分娩的時辰記到日記里,以“可喜”二字來表達他對周家添丁進口的喜悅。他之所以在八道灣胡同買房,是因為“空地很寬大,宜于兒童的游玩”;當時魯迅并沒有孩子,他將子侄們視如己出,給他們買玩具、發(fā)學費。在周家,魯迅儼然一個慈愛的“俯首甘為孺子?!钡拇蠹议L。
讀魯迅,知魯迅,我被魯迅的親情之重深深打動,也被魯迅所受的親情之傷而深深痛惜。
一九〇六年六月,魯迅與朱安結婚,他并不喜歡朱安,但唯母命是從。魯迅只在家待了四天,就與二弟返回日本。這場婚姻的名分卻維系了二人的一生,對此,魯迅非常凄苦:“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笨粗磉叺暮糜?、自己的兩個弟弟攜妻帶子出現于眼前,他那顆敏感的心怎能不為自己的孤獨而憂傷?對魯迅,世人應給予充分的理解;對朱安,世人更應給予深切的同情,他們都是內心受傷很重的人。
魯迅在親情生活中遭受的又一重大傷害就是他與二弟的失和。當我在《魯迅日記》中讀到他們失和的文字時,內心感到針扎一樣的刺痛——從小到大攜手相伴、分居兩地天天通信、身處一地形影不離,在兄弟倆都成年的時候,在他們都有很高的文學成就和社會地位的時候,說失和就失和了,多年的兄友弟恭轉眼間就變成兄弟鬩墻了,真令人扼腕長嘆。
魯迅的面容和眼神為什么那樣冷峻、那樣孤傲?除了他對黑暗社會的激憤之外,與他所受的親情之傷是不是也有關系?
讓人扼腕長嘆的還不止于此,魯迅逝世后,周家發(fā)生的一系列事,為周家蓊郁的親情之樹投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暗影陰云:最初是周作人“七七事變”后的附逆,之后是周建人與羽太芳子生的兒子周沛鬧翻,自此與芳子和芳子所生的三個子女再不往來……倘若吟誦過“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魯迅泉下有知,他的內心將會是怎樣的悲傷?
“風波一浩蕩,花樹已蕭森”,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