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維:我與趙樸老的故事
紀念樸老,這使我想起我自己與樸老相關(guān)的幾件事。事情不大,但我始終記在心里。
我跟樸老見過幾面,不算多。那還是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最初是在會上。樸老在會上是主要人物,跟他說話的人多,我是晚輩,沒敢湊上前去,直接跟他說話。真正有機會談話,是后來的一次,說起來是一個偶然的緣分。
1992年9月9日,我從北京到蘭州參加一個與絲綢之路相關(guān)的學術(shù)會議和考察活動。我到蘭州的飛機下午起飛,到了機場,得到通知,航班換了,臨時換成另一架飛機,原來是直飛,改為先在銀川停一下。
在首都機場上了飛機,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覺得有什么異常。中間偶然一次轉(zhuǎn)身,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坐在我后面的,竟然是樸老!這事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明白,樸老當時已經(jīng)是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這么高的位置,怎么會跟我一樣,坐這樣的飛機?還是普通艙。在飛機里,我簡單地向樸老示意了一下。
飛機是中國自己造的運七,螺旋槳,飛機不大,卻噪音很大。飛機先到銀川,需要在銀川機場等候。那時的銀川機場不大,有沒有貴賓室不知道?;蛟S有,樸老沒有去,或許是沒有??傊?,樸老跟我們普通乘客一樣,也在一間并不是很大的候機室里等候,于是我就有機會真正跟樸老坐在一起,旁邊還有陳阿姨。
樸老開會多,我一個無名小輩,此前只是在會上見過樸老,樸老其實不認識我。我說:“樸老,我認識您,是在開會的時候?!睒憷蠁栁业拿帧N艺f叫王邦維。樸老笑了笑,說了一句話:“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是《詩經(jīng)·大雅》的《文王》篇中的詩句,雖然我知道,但我自己從來沒有把我的名字跟這句話聯(lián)系起來。樸老不經(jīng)意間就把我的名字嵌進了這句話里,真是文思敏捷。
我們等候轉(zhuǎn)機,前后大概有四十來分鐘的時間,這中間樸老跟我隨意而談,講了不少的話。樸老非常和藹,不時微笑。跟他談話,用一句老話形容,真是如沐春風。樸老講,他也是去參加這次活動。我手邊有一張?zhí)m州會議以及相關(guān)活動的安排表,我請樸老在上面簽寫了他的名字。
再有一件事,也讓我想到樸老。
1995年,我把一些文章集合在一起,要在重慶出版社出一本書,書名是《唐高僧已經(jīng)生平及其著作論考》。出版社的編輯希望請樸老題寫書名。他們認為,這本書的內(nèi)容,與佛教有關(guān),如果能請樸老題寫一個書名,那是再合適,再好不過了。
這樣的愿望,當然很好,我自己也很希望。但行還是不行,我怎么去找樸老?我也沒有機會直接去求樸老,即使是借開會的機會,會不會太唐突?這些考慮,都讓我有些猶豫。想來想去,最后我還是找到我熟識,也很尊敬的周紹良先生,請他跟樸老講。
紹良先生很爽快,一下就答應了。沒想到樸老也很爽快,紹良先生跟我講,他見到樸老,跟樸老一說,樸老馬上拿出紙筆,立即就寫了。紹良先生很快轉(zhuǎn)交給了我,還告訴了我他當時找樸老的情形。這件事,讓我至今對樸老感念不已。
樸老是中國佛教一個時代的領(lǐng)袖人物。從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起,樸老就獻身于中國的佛教事業(yè),同時也參加救亡運動和國家的文化建設活動。他為當代中國佛教的發(fā)展,包括佛教的信仰、道風、組織、僧伽、人才培養(yǎng)、佛教文化研究等方面都有杰出的、不可替代的貢獻。
樸老為佛教做的事真是很多很多,所有這些,不是幾句話可以講周全的。與我自己的專業(yè)相關(guān),我只能就佛教文化研究這方面的情況談一下我的一點看法,仍然以自己知道的事為例。
首先是樸老提出的“佛教是文化”的說法。佛教逐步開始復興后,首先一點,是不僅得到政府的認可,也希望得到多數(shù)民眾的理解。
對于這一點,樸老在不止一個地方,有過不止一次的論述。其中一次是這樣講的:“佛教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人類文化發(fā)展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過程,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化不可能完全割斷。我們要吸取傳統(tǒng)文化中一切有價值的精華來充實、發(fā)展社會主義的民族文化。我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應包括佛教文化在內(nèi)。”
樸老的這些話,我以為極具智慧,極有遠見卓識,短短幾句話,既講到了佛教和佛教文化,也講到了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文化和民族文化,而且把題目與人類文化的發(fā)展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我們這一代人,從小接受的就是“宗教騙人”,“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煙”這樣的教育。宗教,其中當然包括佛教都不是好東西。這樣的說法,就我個人來講,這樣的話,這是不是完全對呢。真正有所懷疑,想法有所轉(zhuǎn)變,是在八十年代的后期,讀了更多的書,經(jīng)過了更多的折騰,明白了更多的事。
總之,記憶中,樸老在八十年代提出“佛教是文化”的說法,我以為非常有智慧,契理契機,為佛教發(fā)聲,為佛教做主,在當時有很大的影響。
我自己對佛教的認識,一定程度上也是從這一點開始的。我的理解,佛教是文化,同時也不僅僅是文化。強調(diào)佛教的文化屬性,并沒有淡化我們所說的宗教的屬性。所有的宗教,都可以說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宗教當然有自己的特點和特性,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認識,去研究,去討論。這是不是也算是一種“正見”呢?
樸老愿意為我的書題寫書名,原因之一,我想也是出于他對佛教文化研究的鼓勵和支持。
再一件事與佛教教育有關(guān)。
我在北京大學工作。印象中好像是1992年春天的一天,北京大學的季羨林先生跟我講,有幾位在斯里蘭卡留學的五位比丘明天要來見他。季先生讓我跟他一起,與這幾位比丘見面。我那時剛回國不久,我的工作分兩部分:一是上課,一是做研究。我是季先生的學生,但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教員,與季先生在一個教研室,季先生有什么事,常常叫上我。
見面的時間是上午還是下午我記不住了,但地點我記得很清楚,是在北京大學外文樓二樓的206會議室。東語系開會,常常在這里,隔壁就是季先生自己的辦公室。
那天來的人,還有李家振先生。五位年輕比丘是學愚、凈因、廣欣、圓慈和建華。他們1986年由中國佛協(xié)派到了斯里蘭卡,學習佛教,尤其是學習巴利語。做出這個決定,前期的對外聯(lián)系,安排這五位比丘去斯里蘭卡,據(jù)說都是樸老。
今天的中國人,出國學習,不足為奇。但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出國的機會很有限,能夠出國學習的人不多。僧人出國,限制更多,更是稀罕。對于佛教而言,這在當時,或許就是零的突破。這樣的突破,在當時,恐怕只有樸老能嘗試,能做到。
大家坐下來后,記得是李家振先生先說話。李家振學生講,中國佛協(xié)派出的五位比丘,正在斯里蘭卡學習,那邊要求在中國國內(nèi)也最好要有導師,對學習做一些指導。樸老指示,兩位中國導師,一位請季羨林先生擔任,另一位請人民大學的方立天先生。那天五位比丘來,是來拜師,也是請教季先生在學習上有些什么建議。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五位年輕比丘。后來我知道,他們在斯里蘭卡學習了一段時間,獲得碩士學位后,有的去了英國,有的去了美國,繼續(xù)學習,也有的直接回到中國,但都學有所成,最后也都回到了中國,成為了國內(nèi)佛教的中堅力量的一部分,可以說也都是“法門龍象”了吧。
今天看來,樸老的這些想法,是要為百廢待興的中國佛教盡快培養(yǎng)出年輕的人才,而且是國際化的人才。對佛教的教育,樸老特別重視,多次強調(diào)。這件事在樸老為佛教做的許多事中,不算最突出的,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樸老為中國佛教的發(fā)展,尤其是教育的用心和所付出的苦心。
?。ㄗ髡呦当本┐髮W東方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東方文學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