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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一)

發(fā)布時間:2011-05-09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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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民國前二十七年(前清光緒十一年公元一八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這是用新歷推算的日子),我生在杭州府下羊市街金剛寺巷口一所朝西的、還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后僅留下來的古老宅子(太平天國時是一所當(dāng)鋪,鋪名“元吉”)中。我的家庭歷史是這樣的,我家原在浙江紹興府會稽縣東勝武鄉(xiāng)車家弄。高祖是一位農(nóng)夫,名叫應(yīng)鳳。曾祖雙名秀明,從紹興到杭州,學(xué)做鞋子,是個工人,后來自己開起店來了,又是商人,才算入了杭州府仁和縣籍。祖父呢,名文華,宇煥卿,“三考出身”,正路功名,在前情做京官二十多年就過世了。我的父親字獻(xiàn)臣,名叫琛書;當(dāng)然承繼書香,但只做得一個縣學(xué)生員。

  我五歲(實(shí)際不足四歲)那年的春天,有一天,我的父親在內(nèi)客堂中間擺了一張四方桌子,靠外一邊縛上一幅紅呢桌帷,桌子上擺了一到香爐燭臺,為著給我“破蒙”,要拜孔夫子。給我破蒙的老師是頭年(前清光緒十四年)浙江鄉(xiāng)試第一名舉人、俗叫解元的山陰王會澧先生,這就可以曉得父親對我的期望了。

  王先生到了,簇新的禮服,映出他那樣風(fēng)神麗的儀貌。更從他的談笑里,顯著他的得意。因?yàn)樗媳本┤?,似乎指顧間“連中三元”可以操券而得。

  我的父親自然也穿著禮服,先請王先生拜孔夫子,隨后自己也拜,隨后便叫我拜。我拜得真神氣,王先生稱贊了一番,父親便向王先生行托付禮,彼此互拜了一回,隨后父親叫我拜老師。

  破蒙開始了,撤了香爐燭臺,擺上朱筆硯臺。一本羅澤南的《小學(xué)韻語》,是浙江官書局刻的大板,官堆紙印得雪白,鋪在桌子左邊。一個綠色花綢子做的書包,是四方的綢子,把三面向里搭起,再縫住了,便成了袋子,一面不把的角上,用黑色綢子挖了一個“如意”,鑲在上面,又安上一條紅布帶子。書包里面放著一塊木板,大小和書包差不多,板的一面,四邊刻著古式花樣,無非“雙魚吉慶”、“筆錠如意”一類,中間直刻四個大字,如“福緣善慶”一類,這塊木板的用意怎樣?或者是古代的“頁”,為兒童學(xué)書用的(一般用的是板上用白繕粉涂著,可以寫字);或者不過為書包質(zhì)軟,借此村得硬些,以便兒童裝書。

  王先生當(dāng)然衣冠端正,伊然人師地坐在上首,我就坐在左邊。王先生指著《小學(xué)韻語》開首四句;“小學(xué)之道,誨爾童蒙(這句或者有些錯誤,記不真了)。蒙以養(yǎng)正,是曰圣功”叫我隨他的聲音念。教不到三遍,我就自己會念了。我的父親自然笑開了臉,王先生也向父親叫“恭喜”。

  以后就是父親教我了,當(dāng)然繼續(xù)讀完這本《小學(xué)韻語》。讀書以外,只有寫描朱宇。我一寫就很合式,父親更是歡喜。

  可是我家的生活,要靠父親每月薪水收入維持的,所以父親也不能準(zhǔn)時地繼續(xù)教我。后來幾年,父親因?yàn)槲业膬晌惶眯忠x書,請了一位蕭山某先生來家,我也跟著讀“大學(xué)之道”了。后來又換了一位塘棲勞先生。后來請不起先生了,把我送到鄰居一位張先生家。張先生有學(xué)生十幾個人,聚在一間小屋子里,真是一陣一陣?yán)哮f叫個不休,好在我也不過隨口亂叫,張先生也不過只要學(xué)生背誦得出,就算了事。

  在張先生家讀書的那年,我已十歲了,可是我還不過讀到下《孟》(《孟子》三卷,下《盂》就是下卷),而且也不曉得里面說些什么,但是我的寫字算寫得相當(dāng)好了。

  這年十二月十二日(自然是舊歷)下午,我的大禍臨頭了。這時我剛剛在那里叫“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qiáng)焉”,我家一個老做媽媽來對我說;“履官(是我的小名),少奶奶(我的母親)叫偌回去。”我早曉得父親這幾日病勢沉重,聽了,就把書包拿起,向先生作了一揖回家了。走入父親房里,在父親床前對面坐下,只看著父親。父親叫我的母親拿長生果給我吃,我接著就不覺眼中要滾下淚來,正舉起手來要向眼上揩,父親便朝里睡了,大約也不忍看我。這夜子時(十一點(diǎn)多鐘),父親就撇下了我們母子兄妹四個過世了。

  父親在日,我已沒有幸運(yùn)好好地讀書,何況父親過去了。但是我的母親呢,偏偏要從他老十個指頭底下養(yǎng)活我們的生命,還要叫我承繼祖父的“書香”,并且對我說:“你爸爸沒有得志,是他一生的恨事,你要替你爸爸爭爭氣?!彼哉埩艘晃桓赣H的學(xué)生孫先生來教我們兄弟讀書,但是也不過和張先生一樣。

  我十一歲的冬天,母親給父親辦葬事,父親的好友湯頤瑣先生從蘇州來會葬,便帶了我回蘇州。明年,楊先生就館到溫州去了,卻請了一位劉先生來教我。這位劉先生單名叫題,是蘇州閶門外一位醫(yī)生(自然是中醫(yī)),所以訂明是早來晚歸的。他老真會教書,每日早晨九點(diǎn)來鐘,我和一個鄰舍胡姓的同學(xué)到了館里,他老個別的替我們上新書,溫舊書,新舊書都要能夠背誦得熱了,再替我們講解。我雖則懂不得文法,卻能了解書上說些什么。他老又叫我們寫大字小字。末了是“對課”。這件事情,象是現(xiàn)在的造句子一類的意思,為做文的起碼練習(xí)。那時做文,都是預(yù)備將來考試中秀才舉人的,因?yàn)槟菚r考試要做“五言八韻”的詩,詩是要講對子的,所以從小就要來講柳眼、挑腮、飛絮、游絲、青云、赤日、亂頭風(fēng)、長腳雨、紅板路、白門潮,由一個字起到五個字,五個字能對,就成了一韻詩。譬如先生出個“一團(tuán)蝴蝶夢”,我們對個“幾處鷓鴣聲”,便是寫落花的一韻好詩了。

  我當(dāng)時只能對到三個字,但是他老出口,我就對上了。我那位同學(xué)天資比不上我,什么都落后,但是他后來也趕上我了。我們在三個鐘頭里把功課都做完了,他老真喜得要死,每日不到午時(十二點(diǎn)鐘),他老便回去行醫(yī)了。我們也覺得這個先生真奇怪,尤其是我,向來一竅不通,一忽兒覺得讀書很有意思了。

  可是不幸的事又臨到我的頭上,不到三個月,湯先生從溫州來信接家眷了,劉先生自然不去,我卻跟了姨子(就是揚(yáng)先生的夫人,是我母親的盟妹)到溫州。湯先生是有名的學(xué)者,俞曲園先生的學(xué)生,詩文都做得好。他老原想自己教我的,但是他老文酒應(yīng)酬太忙了,每晚歸來,已是“魚更再鳴”,就沒工夫教我了,卻叫我讀《詩經(jīng)》、《書經(jīng)》。我覺得咯哩咯嗒,讀都讀不上口,哪里還記得上心,了解更談不上了。但是三五日里,湯先生要我背誦一回,我真叫苦了,因?yàn)檎媸潜痴b不上幾句。這樣一年。母親惦記我了。叫我的叔父來接我回杭州。

  我十三歲的正月間(舊歷)回到杭州,母親已替我請好了一位張先生,教我和我的兩個弟弟讀書。功課是和在蘇州一樣的,但是我依然得不到讀書的味道。不到一年,我的家境也決不能夠請生了,就進(jìn)了一個“宗文義塾”,在“智齋”里從胡誦清先生讀書。那時一齋里的學(xué)生,程度高的文章滿篇,低的還只是背誦對課,我當(dāng)然在低的方面,但是我卻私下向同學(xué)里的會做詩的學(xué)做五言“試帖詩”(試帖詩是應(yīng)考試用的),自然做不成功,我也覺不得讀書的味道。

  一年以后,母親因我的身體不好,叫我回家(原來住在塾里的),在同巷的李伯伯家,從一位蕭山人魯六僧先生讀書。還不是老方子的一貼藥,仍舊叫我感不到興趣,只是寫字算越寫得好了,因?yàn)槲业母赣H是書法有名的,所以大家也夸獎我。這年是中華民國前十三年(前清光緒二十五年),就是“戊戌政變”的后一年,李家請的魯先生換了一位范成佐先生。范先生的教書,法子還是一樣,可是活潑些,有一回事,卻叫我大感興趣。我有一個姓洪的同學(xué),天資也和我仿佛,我們對背誦,往往要爭先到先生面前,我坐得近先生些,當(dāng)然容易先到,這一回,他乘我不備,早離了他的位子,但是我的眼快,便同時搶到先生面前了,因此他和我都背誦起來。范先生左右為難了,但是他老心里明白,我是后離座位的,他老就出題目了,叫我們都停止背誦,由他老挑出書里一句來,叫我們接著往下背誦。他老先對那位同學(xué)說:“你先背?!狈置魇钦疹櫵囊馑肌K暇蛷摹墩撜Z》里挑出一句:“不占而巳矣”,那位同學(xué)卻背不出。他老又向我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我立刻接上去背誦了。那位同學(xué)自然只得捧了書走,氣得幾乎下淚,我卻一面背誦,一面很得意的向那位同學(xué)笑。

  這時,我對于《論語》《孟子》算能了解他們文法的部分了,就請范先生教我做八股文。吚晤吚晤地讀了幾篇“程文”(就是模范文),卻愛上了俞曲園先生《課孫草》里“子路宿于石門”一章的一篇,因?yàn)橛羞@樣四句:“草草杯盤,席上之殘肴未撤,熒熒燈火,室中之舊榻猶存?!庇X得描寫得有趣(這是用王安石的妹子作的詩改作的),就也學(xué)做八股文了??墒侵蛔龅狡鸸桑筒欢略鯓幼隽?。

  頭一年秋季,一夜,明月在天,我從外面回家,遇到有人慌張得很,擔(dān)了泥菩薩搬家。我很奇怪,聽人家說,原來康有為學(xué)了外國人,要開學(xué)堂,清朝皇帝聽了康有為的話,要廢佛教,拿天下廟宇來辦學(xué)堂,所以那些尼姑先著了急,趁夜里這樣趕來帶菩薩逃難。我在那時,耳里早經(jīng)聽著“康梁變法”的話,曉得變法是為什么。那時杭州已有了一個“求是書院”,是新式教育機(jī)關(guān)(后來的浙江大學(xué)堂、浙江高等學(xué)堂都是從它改的,現(xiàn)在的浙江大學(xué)也設(shè)立在它的遺址),我卻還沒有曉得。

  這年夏天,才聽說杭州辦了一個“養(yǎng)正書塾”,是外國學(xué)堂的樣子。還曉得我父親的一位盟友宋浪之先生(也是俞曲園先生的學(xué)生)在這里面教書,我就向母親說明了,要進(jìn)這個書塾,母親自然沒有不答應(yīng)的。

  其實(shí),這種書院、書塾卻是不中不外不今不古,不過不得不叫他們做新式教育機(jī)關(guān)。養(yǎng)正書塾的程度??梢哉f是現(xiàn)在的初小二三年到高中的混合體。我進(jìn)去的時候,里面有二班三班四班三個班頭,二班學(xué)生不過六七個人,都會做滿篇的文章,年紀(jì)也都在二十左右了。我呢,人學(xué)考試仍就是背誦一回書,因我還不懂做策論文,把我和同時過去和我一樣程度的同學(xué)湊了一班,叫做新四班。

  我在新四班里和蕭山三個姓韓的同學(xué)算是一班的“翹楚”,其實(shí)不過能做一百來字長的策論。我在半年將完時候,星期做文,一連考上了七次第一,第二第三就是二個姓韓的同學(xué)。不到年終考試,我和兩個姓韓的同學(xué)便升入老四班了。我在老四班里不過一兩個月,國文第一又往往輪到我的頭上了,所以這年年終考試的結(jié)果,我就升到三班。

  我升到三班時候,只有一個算學(xué)教員趙望杏先生,是在四班里就教我們算學(xué)的,可是我對算學(xué)總是格格不人,一部《筆算數(shù)學(xué)》,做到命分就弄不清楚。好在那時還沒有物理化學(xué)等科目,有的不過是歷史地理英文。歷史地理都無教科書,也是那時還沒有編得出來,所以我們讀的歷史,是整部的《御批通鑒輯覽》,地理是《水道提綱》,我對地理簡直無從入門。英文呢,我對發(fā)音來得不準(zhǔn),而且很蔑視外國文,所以英文教員魏沖叔先生用盡方法引誘我。年考的時候,我的試卷稍稍象樣,他老竟給我獎金。但是我總覺得這是鬼話,我一生的吃虧卻在這里。

  這時三班的歷史教員是剛剛請來的一位有名的歷史學(xué)家陳介石先生(名叫黻宸),他老的古文也做得好,我們當(dāng)初并不曉得,只當(dāng)是一位布衣布鞋的鄉(xiāng)下老先生。他老一口溫州話,我們初初也真懂不得,可是我占便宜了,因?yàn)槲业竭^溫州,雖則我在溫州住了將近一年,實(shí)在沒有和溫州人正式接觸,不過聽聽鄰舍人家講話,有了些印象,所以陳先生說出來,我倒覺得和“他鄉(xiāng)遇故知”一樣。我聽了他老對歷史上的議論,很感興趣。他老因?yàn)檠哉Z不通,總是用筆來考問我們。他老不但“循循善誘”,還真懂得“不憤不啟,不排不發(fā)”的教法。我們經(jīng)他老幾次的啟發(fā),沒有不五體投地的歸依他老了。我在三班里半年終了,又升到二班,便和原在二班的各位同學(xué)并駕齊驅(qū)了。

(責(zé)任編輯:夏傳磊)

作者:馬敘倫     責(zé)任編輯:xiachuanl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