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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十)

發(fā)布時間:2011-07-18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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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病榻上,有人來告訴我:“評議會議決,許你請假一年?!蔽艺f:“我援評議會議決教授請假規(guī)程,教授滿五年可以休息半年,得支全薪,休息一年,得支半薪,我到暑假,已滿五年,我為生活關系,請假半年,怎樣會給我一年呢?優(yōu)待我?怕你聽錯了?!彼执蚵犃艘幌?,再來告訴我;“沒有錯,問過出席會議的某系主任,他說:胡適之先生拿出一張字條,說;‘馬先生請假一年’,就通過了?!蔽以僬埲舜蚵犚幌?,果然不錯,我就提出了質(zhì)問,蔣校長沒法答復,只說;“仍送一年的薪水好了?!蔽艺f:“不行,決沒有我請半年假,反而給我一年的,除非有理由?!边@樣一來,自然逼得我提出辭職書了。原來,他們給我一年的意思,是想叫我離開北大,因為北大的教授,還是每年送一次聘書的,如果我請假半年,假滿仍就回校,因我和北大的歷史關系,不容易不繼續(xù)聘我的。

  我提出了辭職書,就有一個聽我課的女生(萬仲寅)來說:“女同學已決議向?qū)W校當局質(zhì)問,必須挽留先生?!蔽艺f;“謝謝你們:不必,我向來‘言出事隨’,挽留也不留的。”接著,男生方面也來請我絕對不可辭職,各校學生會也來請我“打銷辭意”,我都謝了他們;“不要把我這件事,弄得這樣嚴重。胡先生呢,許有不滿意我的地方;(注2)蔣先生和我有交情,我不愿叫他為難?!?br />
  蔣校長派秘書長退回我的辭職書,我不受,他自己來了,“道歉”一番;談到適之,他也承認對我有不滿,不過為著要我加增教課,我不答應;原來這時定了一個新例,教授每周至少擔任八小時;我呢,只擔任五小時,教的只有兩門科目;但是歷來已久了;從“六三”受傷后,身體總未復原,所以學校也優(yōu)待不計;蔣校長提了這話,我就回答他說;“別人不提,你是從‘五四’來都曉得的,我替學校出過多少力,蔡先生曾在給我的信上說過北大賴我給他維持住的話(這封信為著保存師友們的手跡一直存著,日軍侵犯杭州,有人把我的箱篋都打開了,我現(xiàn)在還不曾回去過杭州,不曉得遺失了沒有?),我對你也幫助得不少(當然是為公的),我的身體,還未大好,難道不可以原諒些?”他只是把聘書再三地留下而去,我也終究退還了聘書,就回杭州。

  這年秋末,我逛了一次四川。我怎樣會有“雅興”和“資斧”,去逛四川?原來,四川從辛亥革命以后,一直是“川人治川”,雖然他的內(nèi)部也不夠和好,但是對外還能團結,所以蔣介石用了很大力量,才把他的軍隊和平地進入四川。當然,這對四川的老軍閥是一種壓迫。當時贊辦四川軍務的是劉湘,劉湘在四川軍閥中說起來,。比較是好一些的,可是他也不能例外,要保持他的地位,抵抗蔣介石的壓迫。蔣介石對日本侵略的不抵抗主義,是反蔣的很好資料。這時,我們抗日救國陣營方面,自然也該利用這種機會;國民黨三民主義聯(lián)合會的王昆侖曾偷偷地去過成都,見過劉湘。這時,劉湘的財政廳長劉航琛因公到京(南京),他是北京大學畢業(yè)的,和王昆侖是同學。王昆侖是反蔣的;這時,他和許寶駒、周一志、郭春濤等有一個小組織,正在做反蔣抗日的工作;因此,他就和劉航琛密商一番,要想說動劉湘,聯(lián)絡各方來擴大反蔣抗日的力量,逼使蔣介石對日抗戰(zhàn)。這時,中國共產(chǎn)黨正號召全國抗日,我們就作了決定,要人到四川去,因為我是年輩較長并且在社會上也較有地位,他們就要我向四川走一趟。

  十月十一日,我離開了我的衰老多病的母親,從杭州起身,經(jīng)過南京,繞到北京(那時北京叫做北平),和許德珩等商洽一番,因為我在北京的時候,和許德珩、楊秀峰,邢西萍、張申府、程希孟等也有一個小組織,這個組織是以實現(xiàn)社會主義為運動的目標的,所以,我在南京和王昆侖討論未來政治路線的時候,我探王昆侖的意見,他爽快地答復我是“紅”的,我才決意走四川。

  在津浦路車上同行的是一位桐城人,姓尹名壽松號秀峰,他在清末就擔任奉天交涉使衙門的工作,后來又幫張作霖辦外交,這時,他在冀察政務委員會的外交委員會辦事。他告訴我許多外交上的情形,還告訴我“塘沽協(xié)定”、“何梅協(xié)定”的經(jīng)過,他就是管這件事的。我要求他把協(xié)定抄給我一份。我到北京的第二日,就去訪他,他就給了我一份“何梅協(xié)定”??戳苏娼形摇芭l(fā)沖冠”,這哪里是協(xié)定,只是日本帝國主義向蔣介石下的一道命令,里面把蔣介石的特務機關“藍衣社”指出來,要他解散(自然是指就地的),蔣介石對日本帝國主義竟甘心恭順到這個田地。后來,我把這份協(xié)定抄本送給了劉湘。

  我這次到四川,是用游覽的名義,我的朋友、學生四川人也不少,所以公開地和他們酬酢往來,還由他們導游了成都的名勝,和新都的楊升庵祠堂、寶光寺,又去灌縣看了離堆。在成都的時候,學校電臺請我說話,我借此做了抗日的宣傳??墒?,遭到一個困難,就是軍官學校成都分校也請我去演講,這是蔣介石的重要機關,而且是軍事機關,不去不好,自然答應去,去了又怎樣講話?考慮了一番,我決定了給他們講三點:一,軍人自身就是民眾。二,軍人是民眾里一部分分工做保護全國民眾而研究學習保護技術的。三,武力是民眾的,須保護民眾??偨Y到國難嚴重,民族臨危,希望他們負起保護國家的責任。這次聽眾是全校的學生,據(jù)說有四千多人,總算沒出什么亂子。

  我在成都不過和劉湘談了兩次。因為他犯了嚴重的胃病才好起來,出來見客還要人扶著他走;而我和他畢竟“素昧平生”,自然不好一下子說得深切。他在談話中還露出許多顧慮。對他們這樣的人說話,要了解他們的地位、環(huán)境、企圖,因勢利導才會有效。這當然是須要日子長久,還得見面多。所以,我只能把大勢和他本身的利害方面開說一下,他想把我留下幫他的忙,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的老母正在病中,所以答應給他找一個幫助他的人,我就仍回北京??墒?,我病了,在醫(yī)院里由許德珩告訴我:中共方面有人要來看我,約的時間是第二日的下午四時,為的是要我到西安去,我準時候著他來,卻沒有來。等過了時,我出去了,到晚飯回院,工友報告我:‘有一個人來看你,也不留名片就去了”,不曉得是否就是中共朋友。就在這幾天內(nèi),我得到我的老母病重的電報,急急回了杭州。才曉得我的老母因為受寒而得了肺炎,但已好轉(zhuǎn);到了十二月十二日消息傳來,蔣介石在西安為張學良扣留。十六日晨,得許寶駒電報,叫我去南京,我曉得一定為了西安事情關系很大,要我去商應變的辦法。我因為母親病情好轉(zhuǎn),暫時離開兩日,尚不要緊,便告別母親,當晚起程。到南京后方知朋友們?nèi)韵M易咭惶怂拇?,因蔣介石集團想進兵西安,就在二十一日晨乘飛機入川。二十二日和劉湘的參謀長傅真吾談了一回,二十三日訪問劉湘,知道他已有四項主張的通電發(fā)出了。二十五日午前即得蔣介石已被釋放的消息,那末我就沒什么要事須再留川,可是,我們已把郭春濤介紹給劉湘做顧問,郭春濤有電相告他來的日子,因此,等他到了,又和劉湘一談把春濤留下,我就回北京。卻又得了我母親病危的電報,急忙回杭?!边@時已是二十六年的一月了,不幸的我,竟在這月的二十六日,失去了慈愛的母親。

  我失掉了母親,又感到家國的環(huán)境,都使我的心上好象裂了一個創(chuàng)口,除了一個悲字以外,再寫不出什么;急急地把母親安葬好了,想學“云游僧”了;但是,我不但痛恨一輩酒肉和尚,還對什么高僧,都不敬重;因為他們拿“法施”二個字遮蓋了他們分利的劣行;假使他們真正本著大乘佛法,應該個個和尚都是社會主義的信徒;所以就是我的朋友象弘一法師,都認他為只是一個自了漢,他的影響,也不過多幾個自了漢,這種自了漢,還比不上一個終身服務田地上的農(nóng)人,反過來,他們卻靠農(nóng)人來養(yǎng)活,否則他們也不能自了。所以我和還有幾位朋友象夏丐尊、許炳堃先生的,常常辯論,他們都只好說:“一個人總是要個信仰才有安頓。”(夏先生的話)或者“我的確信仰西方有樂土,臨終會有佛來接引了?!保ㄔS先生的話)只算我的“法力”敵不過他們,然而我認為他們還沒有把“分別我執(zhí)”破除,“終身學道”,只是被“小我”在耍把戲。

  我在六月初,因為已給母親安葬好了,閑著在家不是道理,就帶了極支絀的一點旅費,先到了北平,住了一個月,又想轉(zhuǎn)到西北去走走,因為我沒有到過西北;不想旅費還未籌到,“七?七”事件發(fā)生了,我只得又回到杭州,虹橋事件又發(fā)生了,我曉得世界的戰(zhàn)事還會因此而起,上海是絕對不安全的,但是,也是相對可以避避亂的。其他的地方,因為我就沒有力量,打不起主意了;就從“八?一三”前幾日來到上海,直到今日還沒有離過上海。

  杭州的之江大學,遷到上海,曾經(jīng)邀我去擔任了一個學期的課,不想因為上下公共汽車、電車,把我的右臂關節(jié)炎又弄得嚴重起來,右腳又有點不便走路,因此,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什么事也不得做,實際做了上?!霸⒐?。但是我哪里有“寓公”的資格,簡直沒法生活下去,因為我是在北平文化界抗日救國會當過主席的,自然不能露面,這時(二十八年夏天)我只得寫了一封信給蔡元培、朱家驛兩位先生,如今寫在下面。

  不奉教益,忽及三秋,遙頌興居,伏析康祜。倫自廿五年夏,謝別北大,困蟄至今。國難方強,避地于此。以倫平生志尚,戮力為民,當此艱危,義無默處;況曾發(fā)曲突徒薪之謀,豈樂冒行與言違之誚;乃以體近半枯,不勝行役,兼之膏株未儲,望途而嘆,遂使投鞭有愿,致愾無從,既背心期,動形夢寐:仍歲以來,僦居斗室,詭呼張祿(當時我變了姓名),據(jù)案疾書,著述自勤。蓋惟報國之術,不限同途,從守勢殊,古訓并重;汗馬之勞,雖非病質(zhì)所勝,鉛槧之業(yè),猶幸弱腕能堪。倫自元二之間,草創(chuàng)《說文解字六書疏證》,中間奔走國事,亡命遷徙,屢續(xù)屢輟,今遇閑暇,已成定本,未乞?qū)懝?。二年之中制二百余萬言,右臂早中風寒,近患流麻窒斯。二疾并加,寤寐兼苦,比已飲食不能自快,作書運筆,亦感木強,然心力未衰,所愿尤大。倫昔著《莊子義證》《老子核詁》,流傳海外,頗見引重,然成書在十年以上,更思修補,期臻美備;又欲就《說文解字》中闡發(fā)語原,別為一帙。以為吾國語言學者所取資。蓋今世有瑞典人高本漢者,于漢語漢字頗有述作。觀其張條陳范,據(jù)前證后,自足多稱,而局促《廣韻》,拘牽毛《請鄉(xiāng)》,尋流探本,猶待 穌,而國人 相和,莫能揚榷。此倫雖谫陋,妄欲猶有所為者也。然倫計拙治生,迄無藏畜,頻年衣食,資于故人,將伯之助,本得于無望,周急之途,日就于自柴。吾生未厭,來日猶長,一襲十年,勉可希于古式,三旬九食,實難堪于昔賢,不有援手,便成餓尊。倫素齊萬有,不卑行乞,但念弱冠以來,鼓吹革命,文字歌哭,尚存方冊。辛亥之役,亦竭所能,項城僭帝,獨辭太學;蓋欲樹此風聲,彰彼惡德;所以犯金革而置生命于不顧。區(qū)區(qū)之懷,豈為一校一事而已。其后滯北則首都揭竿,實參帷幕,歸南則夏超易幟,頗費籌惟。倫之于國,既盡吾才,而國之于倫,忍視其死?若吹蕭吳市,學步楚亡,于倫未辱,懼辱國耳。比者,孟森、錢玄同身后見褒;國家族寵,所以勸善;然比度所樹,倫實過之;使倫竟不能生,一棺長掩,而后澤及枯殖,縱百其辭,何益逝者?且倫自念生平,小德多想,大義自閑。是以燕都之弓招累至(湯爾和派人來請我去做北大校長),疊山之弦響無更。固倫所以自立,亦倫所以為國也。夫昔殷土已墟而夷齊恥食周粟,今國家號召猶及四方,而使他日鐫之墓石曰餓夫,或亦為在位者所不取。然倫體已近病,不堪力作;愿親隴畝,無志簪纓;俾有三徑之資,得續(xù)一編之業(yè),長為無用,以沒馀齡,所覬如此而已。近有桂林故人(白鵬飛先生正任廣西大學校長)悉其垂 ,招使西移。而倫自審,殘疾余生,不任舟車,況能跋涉萬里乎?倫于孑丈,摳趨卅載,于騮兄亦把臂一時,今二公各握文化之璇璣,攬藝林之逸足,如倫駑騫,或同駿骨,用是陳衷左右,以裁死生。方寸慷慨,不能盡白,佇侍還音,有如望歲。(待續(xù))

(責任編輯:夏傳磊)

作者:馬敘倫     責任編輯:xiachuanl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