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海的報紙上刊載一個使我痛心的廣告，我想一定有許多人和我同感。這個廣告幾乎使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確確實實是印得很大很清楚的字。語句是：“寧可不娶小老嬤，不可不看《禮拜六》”，以下就是《禮拜六》周刊的目錄。該刊每期的廣告總有幾句叫人難受的開場白，這一回是更為突出的罷了———不知道以后還有什么更為突出的話想出來。

　　這實在是侮辱，普遍的侮辱；侮辱文學，侮辱他們自己，侮辱所有的讀者。我從來不肯詛咒人家，現(xiàn)在，我非詛咒他們不可了。無論什么游戲的事總不至于卑鄙到這樣地步，游戲也得講究高尚和真誠?，F(xiàn)在既然有寫這兩句話的人，社會上又很有能夠容忍這兩句話的人，類似的語句幾乎常見于報紙，這不僅是文學前途的渺茫和可慮，而且是整個中華民族奮發(fā)前進的渺茫和可慮了。

　　然而我們有這樣的信念：人們最高精神的連鎖是文學，使無數(shù)弱小的心團結(jié)而為大心，是文學獨具的力量。文字能揭穿黑暗，迎接光明，使人們拋棄卑鄙和淺薄，趨向高尚和精深。既然如此，我們怎么能任文學的前途真?zhèn)€渺茫和可慮呢？

　　我國與文藝接觸的人實在太少了，我們的希望當然要求逐漸增多。就是少數(shù)接觸文藝的人，又缺乏辨別能力，不明白他們愛好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性質(zhì)；我們的希望當然要求他們具有辨別能力，明白了解文藝的性質(zhì)。但是現(xiàn)在的新文學運動能不能影響本來不曾接觸過文藝的人呢？能不能使迷途的人辨明正確的趨向呢？實在不能不假思索地回答個“能”字。且不說從來不曾接觸過文藝的人；一部分入了迷途的，他們既已接觸而且成了愛好，當然要繼續(xù)接觸下去?？墒呛玫恼?shù)姆浅Ｏ∩?，力量非常薄弱；壞的荒謬的當然要乘機而起，供應(yīng)他們的需求了。確實的，好的正當?shù)奈乃嚦松贁?shù)幾種雜志和叢書以外，還有什么呢？

　　看了前面所說的那個廣告，我們不要徒然傷感，應(yīng)當格外努力。當然，我們先得著眼于曾經(jīng)與文藝接觸過的人；他們愛好失當，不自覺地認非為是，已成習慣，與我們所謂真正的文藝往往不愿意親近，這一層障礙首先要打破。我們應(yīng)當摸清可以打動他們的方法，設(shè)想怎樣寫作他們就愿意親近了，然后從事寫作。這并非迎合遷就，而是“因勢利導”，實為是給他們以強烈的諷刺和正確的糾正。他們接觸了新的，既然不覺得不習慣，就會屢屢接觸，因而潛移默化，進入新的途徑。這一層是我們現(xiàn)在極須注意的。同時，從事文藝的人要盡量增多，才能擴大文藝界的范圍，供一般人廣泛汲取。

　　我相信前面所說的那種廣告總會有絕跡的一天，時間的早晚，全看我們努力的程度如何。

　　原載《文學旬刊》第５期（１９２４年６月２０日）

　　收入《葉圣陶散文甲集》（四川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３年３月）時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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