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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辛亥年的槍聲 》(3)

發(fā)布時間:2012-11-16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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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亥年三月份廣州的那一陣密集的槍聲夾在厚厚的歷史著作之中,聽起來遙遠而模糊。然而,時隔近一個世紀,這一陣槍聲奇怪地驚動了我的庸常生活。我開始在歷史著作之中前前后后地查找這一陣槍聲的意義。

  黃花崗烈士殉難一周年之后,孫中山先生在一篇祭文之中流露了不盡的悲愴之情:“寂寂黃花,離離宿草,出師未捷,埋恨千古?!睍r隔十年重提這一場起義,孫中山先生的如椽大筆體現(xiàn)了歷史偉人的高瞻遠矚。他在《黃花崗烈士事略》序言之中寫道:“……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之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大革命以成?!?/p>

  多年以來,清宮戲在電視屏幕之上長盛不衰。康熙、雍正、乾隆和慈禧太后帶上他們的臣子和后宮登陸每一戶人家的客廳,“萬歲爺”、“娘娘”、“奴才謝恩”的聲音不絕于耳。我常常在電視機前想起了辛亥革命。如果沒有辛亥革命帶來的歷史巨變,這些皇帝老兒肯定還要從電視屏幕的那一塊玻璃背后威嚴地踱出來,喝令我們跪拜叩首。辛亥革命如此偉大,以至于開始介紹福州鄉(xiāng)親林覺民的時候,我肯定要證明他在辛亥革命之中的位置。

  令人遺憾的是,這個意圖始終無法完整地實現(xiàn)。我似乎找不到廣州起義與武昌起義之間的歷史階梯,二者之間不存在遞進關(guān)系。沒有證據(jù)表明,廣州起義曾經(jīng)重創(chuàng)清廷的統(tǒng)治系統(tǒng),從而為武昌的革命軍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林覺民們的槍聲響過之后,兩廣總督張鳴歧還是人五人六地坐在審判席上發(fā)號施令。

  廣州起義是孫中山先生在馬來半島的檳榔嶼策劃的。庚戌年十一月,他秘密召集南洋各地的同盟會骨干開會,決定再度在廣州起事,并且指定由黃興負責。會議之后半個月,孫中山先生即遠赴歐洲、美國、加拿大籌款,他在起義失敗的次日才從美國芝加哥的報紙上得到消息??傊?,廣州起義不像一場深謀遠慮的戰(zhàn)役鑲嵌在歷史之中,有時人們會覺得,這更像一件即興式的行動藝術(shù)。

  武昌起義的導火索必須追溯到清政府的“鐵路干線國有”政策。清政府強行接收粵、川、湘、鄂四地的商辦鐵路公司,各地的保路運動沸反盈天。四川尤為激烈,成都發(fā)生血案。清政府急忙調(diào)遣湖北新軍入川彈壓,湖北的革命黨乘虛奮勇一擊,長長的鎖鏈終于嘩地解體。總之,廣州起義與武昌起義屬于兩個不同的段落。孫中山先生所說的“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云云,陳述的是輿論、聲勢或者氣氛造成的影響———正如孫中山先生在另一封信里說的那樣:“廣州起義雖失敗,但影響于全世界及海外華僑實非常之大。”

  但是,我時常覺得“影響”這個評語不夠過癮。林覺民應(yīng)當有更大的歷史貢獻,他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生命。一個二十四歲的生命僅僅制造了某種“影響”,就像點一根爆竹一樣?我期望能夠論證,林覺民是辛亥革命之中的一個齒輪——哪怕小小的齒輪也是一部機器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然而,我的虛榮心遭到本地一位業(yè)余歷史學家的批評。在他看來,將歷史想像成一部大齒輪帶動小齒輪勻速運轉(zhuǎn)的機器是十分幼稚的。歷史是由無數(shù)段落草草地堆砌起來,沒有人事先知道自己會被填塞在哪一個角落。古往今來,多少胸懷大志的人一事無成。如果不是歷史湊巧提供一個高度,即使一個人愿意將自己的生命燃成一把火炬,照亮的可能僅僅是鼻子底下一個極其微小的旮旯。廣州起義之前,孫中山還在廣東策劃了九次失敗的起義,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九次的起義隊伍之中可能藏有一些比林覺民更有才華的人,可是,他們早就湮滅無聞。廣州起義再度受挫,然而,這是武昌勝利之前的最后一次失敗———林覺民因此成為后來的勝利者記憶猶新的先烈??梢圆孪?,如果還有九十次失敗的起義,林覺民恐怕也只能像落入河里的一塊瓦片無聲無息地沉沒。這個意義上,他已經(jīng)是一個幸運者。這位業(yè)余歷史學家勸我,不要為“歷史貢獻”這些迂腐之論徒增煩惱。我們的鄉(xiāng)親林覺民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他會心高氣傲,會口出狂言,會酩酊大醉,也會愁腸百結(jié)。心存革命一念,他就慷慨無私地將自己的一百多斤豁了出去。做得到這一點的人就是大英雄。至于有多少歷史貢獻,這筆賬由別人去忙活好了。

(責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