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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辛亥年的槍聲 》(7)

發(fā)布時間:2012-11-30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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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作家對我說過,她很喜歡“意映卿卿如晤”這句話。我想了想,的確,這句話具有私語性質(zhì)。“意映卿卿如晤”,一個小小的、溫暖的私人空間就會隨著文字浮現(xiàn)。

  陳意映,一個女人的名字,一個收信人,一個林覺民的傾訴對象?,F(xiàn)在,她要從紙面上活起來了。那么,她能夠走多遠(yuǎn)呢?

  這時,我的敘述半徑急劇地收縮。陳意映可能離開她的一廳一房,出去給公婆請安;偶爾也會走出大門,“萬興桶石店”總是那么熱鬧;是不是還會到門前的那條街上走一走呢?這是福州著名的南后街。一直到今天,這條街上還完整地承傳了古街的格局。裱字畫的,裁衣服的,賣壽衣的,編藤木器具的,做鞋的,各種小店一溜排開。正月十五過元宵,這條街上的燈籠糊得最好,帶輪子的羊、馬、牛、魚,關(guān)公刀,小飛機(jī),品種繁多。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時光,陳意映肯定是呆在她的一廳一房和狹小的天井里。兒子嗷嗷待哺,她離不開多長時間。陳意映出身書香門第,能詩文,父親陳元凱是一個舉人。所以,林覺民留在家里的幾冊書籍報刊已經(jīng)足夠她打發(fā)空閑的日子。她是不是零零星星地聽到了革命、共和、光復(fù)這些概念?完全可能。但是,她抬起眼睛只能看到天井上方窄窄長長的天空。這是她的世界。歷史在很遠(yuǎn)的地方運(yùn)行,由丈夫林覺民以及他的一幫朋友操心。陳意映絲毫沒有想到,突然有一天,歷史竟然不打任何招呼就將如此沉重的擔(dān)子擱在她的肩上。

  “低低切切,何事不語?”陳意映生活在一個低語的小天地里。日子很扎實,只是因為有一個人綿綿情意,肌膚相親。一個女人的耳邊有了這些低語,她還有什么必要聽那些火藥味十足的大口號呢?

  辛亥年的三月初,林覺民意外地從日本回到福州。他竟日忙于呼朋喚友,或者借酒使氣,但是,陳意映從不問什么。林覺民是一個做大事的人,白天屬于他自己。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將大日子擱在那個男人肩上,自己只管小天井里面的瑣事,還有腹中八個月的胎兒。陳意映恐怕永遠(yuǎn)也不知道曾經(jīng)醞釀的一個計劃:林覺民本來打算讓她運(yùn)送炸藥到廣州。林覺民在福州西郊的西禪寺秘密煉制了許多炸藥。他將炸藥藏在一具棺材里,想找一個可靠的女子裝扮成寡婦沿途護(hù)送。如果不是因為八個月的身孕舉止笨拙,陳意映可能與林覺民一起赴廣州,并且雙雙殞命。我猜想陳意映不會拒絕林覺民的要求。她甚至?xí)J(rèn)為,能夠和林覺民死在一塊,恐怕比獨自活下來更好。

  不知道摧毀她平靜生活的兇訊是如何傳遞的?我估計只能是口訊而不是電報。廣州起義的日子里,林覺民的岳父陳元凱正在廣州為官。得到林覺民被捕的消息,他急如星火地遣人送信。趕在官府的追殺令抵達(dá)福州之前,林家火速遷走,偌大的宅院一下子空了。

  避開了滿門抄捕,陳意映與一家老小隱居于福州光祿坊一條禿巷的雙層小屋。禿巷里僅一兩戶人家,這一幢雙層小屋單門獨戶。陳意映驚魂甫定,巷子外面?zhèn)餮约娂?。一個夜晚,門縫里塞入一包東西,次日早晨發(fā)現(xiàn)是林覺民的兩封遺書?!拔嶙鞔藭鴷r,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天旋地轉(zhuǎn),淚眼婆娑。最后的一絲僥幸終于崩斷。更深夜靜,獨立寒窗,一個女人的低泣能不能傳得到黃花崗?

  一個月之后,陳意映早產(chǎn);五個多月之后,武昌起義;又過了一個月,福州起義,閩浙總督吞金自殺,福建革命政府宣告成立。福州的第一面十八星旗由陳意映與劉元棟夫人、馮超驤夫人起義前夕趕制出來。當(dāng)然,革命的成功將歸于眾人共享,喪夫之痛卻是由陳意映獨吞。兩年之后,這個女人還是被綿長不盡的思念噬穿、蛀空,抑郁而亡。

  武昌起義成功之后的半年,孫中山先生返回廣州時途經(jīng)福州,特地排出時間會見黃花崗烈士家屬,并且贈給陳更新夫人五百銀元以示撫恤。至于陳意映是否參加,史料之中已經(jīng)查不到記載。這個女人的蹤跡此時已經(jīng)淡出歷史著作。她只能活在林覺民的《與妻書》之中。

(責(zé)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zé)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