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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守歲》

發(fā)布時間:2013-02-08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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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昔時的年俗正在漸漸離開我們,就是守歲。 

  守歲是老一代人記憶最深刻的年俗之一,如今發(fā)生了變化——特別是城市人,最多是等到子午交時之際給親朋好友打個電話發(fā)個短信拜個年,然后上床入睡,完全沒有守歲那種意愿、那種情懷、那種執(zhí)著。 

  我已不記得自己哪年開始不再守歲了,卻深刻記得守歲那時獨有的感覺。每到臘月底就興奮地叫著今年非要熬個通宵,一夜不睡。好像要做一件什么大事。父母笑呵呵說好呵,只要你自己不睡著就行,決沒人強(qiáng)叫你睡。 

  記得守歲的前半夜我總是斗志昂揚,充滿信心。一是大腦亢奮,一是除夕的節(jié)目多;又要祭祖拜天地,又要全家吃長長的年夜飯,最關(guān)鍵的還是午夜時那一場有如萬炮轟天的普天同慶的煙花炮竹。盡管二踢腳、雷子鞭、盒子炮大人們是決不叫我放的,但最后一個煙花——金壽星頂上的藥捻兒,卻一定由我勇敢地上去點燃。火光閃爍中父母年輕的笑臉現(xiàn)在還清晰記得。 

  待到燃放鞭炮的高潮過后,才算真正進(jìn)入了守歲的攻堅階段。大人們通常是聊天,打牌,吃零食,過一陣子給供桌換一束香。這時時間就像牛皮筋一樣拉得愈來愈長了;瞌睡蟲開始在腦袋噴撒煙霧。 

  無事可做加重了困倦感,大人們便對我說笑道:可千萬不能睡呀。 

  我一邊嘴硬,一邊悄悄跑到衛(wèi)生間用涼水洗臉,甚至獨出心裁地把肥皂水弄到眼睛里去。大人們說,用火柴棍兒把眼皮支起來吧。 

  年年的守歲我都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的。但睜眼醒來一定是在床上,睡在暖暖的被窩里。枕邊放著一個小小的裝著壓歲錢的紅紙包,還有一個通紅、锃亮、香噴噴的大蘋果。這寓示平安的紅蘋果是大人年年夜里一準(zhǔn)要擺在我枕邊上的。一睜眼就看到平安。 

  我承認(rèn),在我的童年里,年年都是守歲的失敗者,從來沒有一次從長夜守到天明。 

  故而初一見到大人時,總不免有些尷尬,尤其是想到頭一天信誓旦旦要“今夜決不睡”之類的話。當(dāng)然,我也會留意大人們的樣子,令我驚奇的是:他們怎么就能熬過那漫長一夜? 

  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們知道為什么守夜。可是守夜的道理并不簡單。 

  后來我對守歲的理解,緣自一個詞是“辭舊迎新”。而首先是“辭”字。 

  辭,是分手時打聲招呼。 

  和誰打招呼,難道是對即將離去的一年嗎? 

  古人對這一年緣何象對待一位友人? 這一年僅僅是一段不再有用的時間嗎? 

  那么新的一年大把大把可供使用的時間呢?又是誰賜予我們的?是天地,是命運,還是生命本身?任何有生命的事物不都是它首先擁有時間嗎? 

  可是,時間是種奇妙的東西。你什么也不做,它也在走;而且它過往不復(fù),無法停住,所以古人說“黃金易得,韶光難留”。也許我們平時不曾感受時間的意義。但在這舊的一年將盡的、愈來愈少的時間里——也就是坐在這兒守歲的時刻里,卻十分具體又真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有限與匆匆?它在一寸一寸地減少。在過去一歲中,不管幸運與不幸,不管“喜從天降”還是留下無奈、委屈與錯失——它們都已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在它即將離我們而去時,我們便有些依依不舍。所以古人要“守”著它。 

  守歲其實是看守住屬于自己的時間與生命,表達(dá)著我們的生命情感。 

  然而,守歲這一夜非比尋常。它是“一夜連兩歲,五更分二年”。因而,我們的古人便是一邊辭舊,一邊迎新。以“辭”告別舊歲,以“迎”笑容滿面迎接生命新的一段時光的到來。新的一年是未知的,不免小心翼翼。古人過年要通宵點燈,為了不叫邪氣暗中襲入;還在年畫上所有形象都畫上笑眼笑口,以寓吉祥。由于對未來的這種盛情,所以正月初一破曉“迎財神”的鞭炮更加歡騰。 

  于是,我們的年俗就這樣完成的歲月的轉(zhuǎn)換,以“辭”和“迎”表達(dá)對生命的敬畏,以長長的守夜與天地一年一度的“天人合一”。 

  我們和洋人的文化真有些不同。洋人對新年只有狂歡,我們的心理似乎復(fù)雜得多,其情其意也深切得多??墒俏覀冋谝稽c點離開這些。 

  這到底是因為農(nóng)耕文明離我們愈來愈遠(yuǎn),還是人類愈來愈強(qiáng)勢無須在乎大自然了? 

  守歲漸行漸遠(yuǎn)。當(dāng)然,我們不必為守歲而勉強(qiáng)守歲。民俗是一種集體的心愿,沒有強(qiáng)迫。只盼我們守著這點對大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吧。

(責(zé)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zé)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