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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圣陶:《火車頭的經(jīng)歷》(1)

發(fā)布時間:2013-05-24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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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身英國的機器廠,到中國來給中國人服務。我肚子大,工人不斷地鏟起又黑又亮的煤塊給我吃,我就吃,吃,吃,永遠也吃不夠。煤塊在肚子里漸漸消化,就有一股力量散布到我的全身,我只想往前跑,往前跑,一氣跑上幾千幾萬里才覺得暢快。我有八個大輪子,這就是我的腳,又強健,又迅速,什么動物的腳都比不上。我的大輪子只要轉這么幾轉,就是世界上最快的馬也要落在背后。我有一只大眼睛,到晚上,哪怕星星月亮都沒有,也能夠看清楚前邊的道路。我的嗓子尤其好,只要嗚——嗚——喊幾聲,道旁邊的大樹就震動得直搖晃,連頭上的云都會象水波一樣蕩漾起來。

  我的名字叫機關車。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人都不喜歡叫我這個名字,也許是嫌太文雅太不親熱吧。他們愿意象叫他們的小弟弟小妹妹那樣,叫我的小名火車頭。

  我到中國來了幾年,一直在京滬路上來回跑:從南京到上海,又從上海到南京。這條路上的一切景物,我閉著眼睛都說得出來。寶蓋山的山洞,幾個城市的各式各樣的塔,產(chǎn)螃蟹著名的陽澄湖,矗起許多煙囪的無錫,那些自然不用說了。甚至什么地方有一叢竹子,竹子背后的草屋里住著怎樣的一對種田的老夫妻,什么地方有一座小石橋,石橋旁邊有哪幾條漁船常來撒網(wǎng)打魚,我也能報告得一點兒沒有錯兒。我走得太熟了,你想,每天要來回一趟呢。

  我很喜歡給人服務。我有的是力量,跑得快,要是把力量藏起來不用,死氣沉沉地站在一個地方不動,豈不要悶得慌?何況我給服務的那些人又都很可愛呢。他們有上學去的學生,帶了糧食菜蔬去銷售的農(nóng)人,還有提著一籃子禮物去看望女兒的老婆婆,捧著一本《旅行指南》去尋訪名勝的游歷家。他們各有正當?shù)氖虑?,都熱烈地歡迎我,我給他們幫點兒忙正是應該。

  但是我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不知道什么人發(fā)了一道命令,說要我把他單獨帶著跑一趟。這時候,學生、農(nóng)人、老婆婆、游歷家都不來了,我只能給他一個人服務。給一個人服務,這不是奴隸的生活嗎?那個人來了,有好些人護衛(wèi)著他,都穿著軍服,腰上圍著子彈帶,手里提著手槍。他們這些人自己也并不想到什么地方去,也只是給一個人服務。他們過的正是奴隸生活。這且不去管他。后來打聽這“一個人”匆匆忙忙趕這一趟是去干什么,那真要把人氣死,原來他是去訪問一個才分別了三天的朋友,嘻嘻哈哈談了一陣閑天,順便洗了一個舒服的澡,然后去找一個漂亮的女子,一同上跳舞場去!我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人的奴隸呢?以后再遇到這樣的差遣,我一定回他個不伺候??珊尬业臋C關握在別人手里,機關一開,我雖然不愿意跑,也沒法子。“毀了自己,也毀了那可惡的人吧!”我這樣想,再也沒心思看一路的景物。同時我的喊聲也滿含著憤怒,象動物園里獅子的吼叫一樣。

  昨天早上,我在車站上站著,肚子里裝了很多煤塊,一股力量直散布到八個大輪子,準備開始跑。忽然一大群學生擁到車站上來了,人數(shù)大約有兩三千。他們有男的,有女的,都穿著制服。年紀也不一律,大的象是已經(jīng)三十左右,小的只有十三四歲。他們的神氣有點兒象——象什么呢?我想起來了,象那年“一二八”戰(zhàn)爭時候那些士兵的派頭:又勇敢,又沉著,就是一座山在前面崩了,也不會眨一眨眼睛。聽他們說話,知道是為國家的急難,要我?guī)麄內(nèi)ハ蛞恍┤岁愂鲆庖姟?/p>

  這是理當效勞的呀,我想,為國家的急難,陳述各自的意見,這比上學、銷售農(nóng)產(chǎn)品更加正當,更加緊要,我怎么能不給他們幫點兒忙呢?“來吧,我?guī)銈內(nèi)ィ乙绕匠E艿酶?,讓你們早一點兒到達目的地!”我這樣想,不由得嗚——嗚——地喊了幾聲。

  這群學生大概領會了我的意思,高高興興地跳上掛在我背后的那些客車??蛙嚵⒖倘麧M了,后上去的就只得擠在門口,一只腳踩著踏板,一只手拉住欄桿,象什么東西一樣掛在那里。他們說:“我們并不是去旅行,辛苦一點兒沒關系,只要把我們送到就成了。”

  但是大隊的警察隨著趕到了。他們分散在各輛客車的旁邊,招呼普通的乘客趕快下車,說這趟車不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正準備著一股新鮮的力量,想給這列車的乘客服務,怎么說這趟車不開了呢!我看那些乘客提著箱子,挾著包裹,非常懊喪的樣子,從客車上走下來,我心里真象欠了他們債那樣地抱歉?!拔颐刻於记榍樵冈附o你們服務的,可是今天對不起你們了!”

  普通乘客走完以后,警察又叫那批學生下車,還是說這趟車不開了。我想,學生因為有非常正當非常緊要的事情,才來坐這趟車的,他們未必肯象普通乘客那樣,就帶著懊喪的心情回去吧?

  果然,學生喊出來了:“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象潮水一般涌起來。

  嗚——我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有充足的力量,我愿意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事情弄僵了。警察雖說是大隊,可是沒法把兩三千學生拉下車來,只好包圍著車站,仿佛就要有戰(zhàn)事發(fā)生似的。這是車站上不常有的景象:一批乘客趕回去了,另一批乘客在車上等,可是車不開。警察如臨大敵,個個露著鐵青的臉色,象木樁一樣栽在那里。我來了這幾年,還是頭一回看見這景象呢。鐵柵欄外邊擠滿了人,叫印度巡捕趕散了,可是不大一會兒,人又擠滿了,都目不轉睛地往里看。

  后來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好些人,洋服的,藍袍青褂的,花白胡子的老頭子,戴著金絲眼鏡臉上好象擦了半瓶雪花膏的青年。他們都露出一副尷尬的臉色,跑到客車里去跟學生談話。我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么,揣想起來,大概跟警察的話一樣,無非“車是不開了,你們回去吧”這一套。不然,他們?yōu)槭裁绰冻鲆桓睂擂蔚哪樕兀?/p>

  學生的回答我卻句句聽得清楚,“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照舊象潮水一般涌起來。

  嗚——每次聽到他們喊,我就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同情你們,我愿意給你們服務,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時間過去很多了,要是叫我跑,已經(jīng)在一千里以外了,但是僵局還沒打開。尷尬臉色的人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上了車,跟學生談一會兒,下來,臉色顯得更尷尬了。風在空中奔馳,呼號,象要跟我比比氣勢的樣子。我哪里怕什么風!只要機關一開,讓我出發(fā),一會兒風就得認輸。那群學生也不怕什么風,他們靠著車窗眺望,眼睛里象噴出火星。也有些人下了車,在車輛旁邊走動,個個雄赳赳的,好象前線上的戰(zhàn)士。那樣學生都很堅忍,餓了,就啃自己帶來的干糧,渴了,就拿童子軍用的那種鍋煮起水來。車一輩子不開,他們就等一輩子:我看出他們個個有這么一顆堅韌的心。外邊圍著的警察站得太久了,鐵青的臉變成蒼白,有幾個打著呵欠,有幾個嘰咕著什么,大概很久沒有煙卷抽,腿有點兒酸麻了。

  我看著這情形真有點兒生氣。力量是我的,我愿意帶著他們?nèi)?,一點兒也用不著你們,為什么硬要阻止他們?nèi)ツ?!并且我是勞動慣了的,跑兩趟,出幾身汗,那才全身暢快。象這樣站在一個地方不動,連續(xù)到十幾點鐘,不是成了一條懶蟲了嗎?我不愿意這樣,我悶得要命。

  我不管旁的,我要出發(fā)了!嗚——,只要我的輪子一轉,千軍萬馬也擋不住,更不用說那些尷尬臉色的人和無精打采的警察了。我要出發(fā)了!嗚——,嗚——??墒禽喿記]有轉。我才感到我的身上有個頂大的缺陷:機關是握在別人手里!要是我能夠自主,要走就走,要不走就不走,那就早把這群學生送到目的地了,那一回也決不會帶著“一個人”去洗澡,去找漂亮女子了。誰來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誰來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嗚——,嗚——。

  我的喊聲似乎讓機關手聽清楚了,他忽然走過來,用他那熟練的手勢把我的機關轉動了一下。啊,這才好了,我能夠向前跑了,我能夠給學生幫忙了!嗚——,我一口氣直沖出去,象飛一樣地跑起來。

  “我們到底成功了!”學生的喊聲象潮水一樣涌起來。

  狂風還在呼號,可是叫學生的喊聲給淹沒了。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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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責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