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節(jié)我先生從老家回來，帶了一小包茶葉，是今年清明節(jié)前母親采摘的新茶?！?/p>

　　晚飯后坐在客廳里，泡了這明前的新茶，看著一片片翠綠的茶葉在水中慢慢地舒展開來，聽著屋外的雨聲，往事一層層地浮上心頭?！?/p>

　　老家的茶是煙熏茶，制法跟別處不同。清明前后，天氣轉(zhuǎn)熱，種在坡地上、菜地邊的茶樹萌出新芽，一天能長出好長一截兒，母親要趁著晴和的天氣把新鮮的茶葉采摘回來。茶葉摘回來后，先過水清洗，晾干，再在鐵鍋里翻炒，然后手工搓揉。搓揉是個體力活，母親一邊搓揉還得一邊擠壓，將茶葉的苦澀味擠掉。將一片片茶葉揉卷得緊密細致了，再放到篾織的茶盤上用楓球、黃藤根等香料加熱熏烤，一直到把茶葉烘干。這一道工序叫“炕茶”，經(jīng)過這一道工序，茶葉里便有了煙熏的味道，還有楓球與黃藤根等特殊香味的香味?！?/p>

　　雖然家家戶戶都有茶葉，但是，好茶葉是不多見的。好茶葉的標準是茶葉嫩，揉卷得繡花針一般緊實細密，喝起來又有香味。一份好茶葉，第一要茶樹好。茶樹的好壞又在于人是否經(jīng)常打理。在我們老家，家家戶戶都在山坡上、菜地邊種了幾棵茶樹，大多數(shù)人家任其生長，到了發(fā)新葉的季節(jié)便去采一些回來做茶，平時則少有人理睬。因為采茶、做茶都是女人們的事情，照顧茶樹仿佛也是女人們的事，男人很少問津。女人主內(nèi)，整日在家里忙得團團轉(zhuǎn)，哪里還會花心思去為茶樹施肥、修剪？小時候我家的茶樹是爺爺打理的，爺爺雖然勤勞，但打理茶樹也并非自覺的行動，而是在奶奶的催促之下。在這樣的情形里，好茶樹是難得的。有了好茶樹，還要摘得早。好茶樹上發(fā)出的新葉齊整，細嫩，密集，一顆顆生機勃勃。要做好茶，便要采摘得早，而采摘得早，茶葉的產(chǎn)量就會低。所以，有些人家看到新葉萌生卻舍不得摘，非等到新葉變成了老葉才摘，這樣做出來的茶就是“老木葉”，味道自然不好，但茶味濃重，經(jīng)喝，產(chǎn)量也高。把細嫩的新茶摘回家，揉茶的功夫下得不足，炕茶的香料配得不好，茶葉的味道與品相也不相同?！?/p>

　　在鄉(xiāng)下，誰家人勤春早，誰家的茶葉做得細，味道好，人人心里有數(shù)。私底下議論人家的主婦是否賢慧能干，茶的好壞也是一個標準。平日鄰里串門，親戚走動，客人落坐，女主人奉上一杯熱茶，看到茶的湯色好，沉入杯底的茶葉細，客人就會贊一句：“你這茶齊細齊細的！”女主人自謙：“哪里哪里，一把老木葉呢，怕入不得你口！”客人品了一口茶，發(fā)現(xiàn)茶葉里有特別的香味，便問：“你這茶香，用什么東西炕的？”“也就是楓球黃滕，沒有別的什么。倒是真摘得早，你也知道我家那幾棵老茶樹，樹大，長得又好，今年這頭一道，一共就得了半斤茶葉！”女主人口氣說得平常，內(nèi)里的意思其實是頗有幾分炫耀的。　

　　以茶待客是女人的功課，也是兒女婚嫁時的重要儀式。誰家女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頭一件事是“察人家”。男大當婚，第一道程序是“放茶錢”?！安烊思摇焙汀胺挪桢X”都是是在正式訂婚之前，男女雙方經(jīng)媒人說合，家人同意，初次見面。先是女方的父母或重要親戚在介紹人的帶領(lǐng)下，到男方家里去察看家庭情況，即“察人家”。一干人進得屋來，男方的家當然是會泡茶招待的。女方如果看到家境不錯，頗為中意，就會留下來喝杯茶再走，如果不中意，那就不喝茶即走，也不用多說，意思自然明白，免了尷尬。等女方察過人家之后，男方就可以到女方家里去“放茶錢”了。“放茶錢”是男方到女方家里來考察，看女方的家庭條件如何、女孩子是否漂亮伶俐、家里是否整潔干凈、鄰里關(guān)系是否和睦。當婚的男子與父母親友一干人來到女方家里，女方家人看到貴客上門，就會忙著燒水泡茶、準備茶點，來客于是一邊家長里短隨意寒喧，一邊察顏觀色，了解情況。如果對女方中意，就留下來喝茶，喝茶之后留下禮金，算是茶錢，禮金并不需要太多，只是表示一個意思，總味著雙方彼此認可，愿意正式交往下去。在如此重要的儀式上，無論男方還是女方，拿出來招待客人的茶都必定是上等的好茶。 

　　一棵茶樹每年可以產(chǎn)兩道或者三道甚至四道茶，但是上等茶葉少，一般只有清明前后的頭道茶葉和二道茶葉才能稱得上好茶葉，極為金貴。這上等的茶，自家人平時是很少喝的，一般都會用來招待客人，或者作為禮物，送給城里的親戚。記得小時候，我家里的好茶葉，每年都會打成包裹，郵寄給在外地的舅舅。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住在城里，每年母親都會把上好的茶葉包起來，讓我?guī)нM城里喝。逢年過節(jié)，每次從鄉(xiāng)下回城的時候，親朋戚友也會送我不少茶葉，一個個口頭上雖說：“一把老木葉，不值錢的，你帶回城里喝。”其實我知道她們是把最好的東西送給我了。 

　　在城里住久了，生活習慣也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變化。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我不再喝老家的煙熏茶，而是隨了時尚喝綠茶、紅茶、黑茶、普洱茶，從老家?guī)Щ氐牟枞~，常常一放就是半年，從青綠的新茶放成焦黃的陳茶，最后不得不倒掉，實在浪費。母親給我們的茶，往往還是從最好的新茶中又細心地挑揀過的，擇除了一切老葉與病葉，我們不但不喝，反而任其陳舊變質(zhì)，實在不應(yīng)該。母親也發(fā)現(xiàn)了這其中的變化，慢慢地便不再送我們茶葉，親朋戚友自然也效仿。于是，這些年從鄉(xiāng)下回城，難得再帶茶葉了，只帶雞婆鴨蛋和農(nóng)家菜蔬。而且我們新的喝茶習慣一旦養(yǎng)成，往往難于再接受舊的，回鄉(xiāng)下往往也自己帶了茶杯茶葉，自己泡自己喜愛的茶喝。這小小的一個舉動，其實顯得和家鄉(xiāng)生分了許多。 

　　小小的一撮茶葉，放在茶杯里泡成一杯水，幾口就喝掉了，卻是要經(jīng)過采摘、清洗、搓揉、烘干等許多工序的，制作的工夫?qū)嵲谛量?。單只說那熏茶用的黃滕根便要到山上去挖，楓球要到山上去撿。大概因為楓樹的“楓”發(fā)音與“瘋”相同，楓樹又長得高大，很有“樹大招風”的意思，對于祈求平安是福的普通人家來說，門前種楓樹是一種忌諱。所以，雖然熏茶葉離不開楓球，平常人家的房子前后一般都種樟楠梓柏，少種楓樹。偶爾有一棵兩棵楓樹，也種植在離屋場較遠的山坡上或者村口大路旁。我小時正趕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開荒山修建梯田，像樣的樹都被砍光了，楓樹更難得尋覓。那些年，村里當家的婦女們?yōu)閷ふ蚁懔涎杩烧鏇]少費心思。假如有誰在遠處發(fā)現(xiàn)一棵楓樹，一幫婦女一定會結(jié)了伴去樹下?lián)鞐髑颉＜偃缬姓l家的親戚捎來一袋楓球，這一袋楓球，誰家的女人也舍不得獨占，而是上鄰下舍之間互通有無，每人拿幾顆回去，熏茶的時候加在燃燒的黃藤根和其他木料里。這樣熏出來的茶里，便多了一份濃濃的人情味。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在長沙的岳麓山下。母親第一次來學(xué)?？次遥?guī)ヅ涝缆瓷?。麓山的風景，尤其以楓葉著名，毛澤東就寫過“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詩句來形容。母親走在山中，看到山中林地里到處散落著一顆又一顆毛刺蓬生、結(jié)實飽滿的楓球，高興壞了。她顧不得看山觀景，一門心思全在撿楓球上。兩天后她回鄉(xiāng)下，帶回了兩大袋楓球。以后我每年寒暑假回家，在回家之前，也會上山去撿楓球。 

　　隨著我們的長大，母親也漸漸老了，做事遠不如以前那樣利索。我和我弟弟相繼離開鄉(xiāng)下，只有父親與母親還住在老家。如今親朋戚友也少了，母親不需要像以前一樣經(jīng)常泡茶招待客人了。但每年自己喝的茶葉，她還是堅持自己采摘，自己制作，因為我們送給她的茶葉，無論多么名貴，她也喝不慣。 

　　喝一口溫熱的茶湯，隨著茶湯吸入鼻腔的，還有老家山上黃藤根的香味和隔年的楓球的香味，暖在心田的，是母親的情意?！?/p>

　　2013.5.12日，母親節(jié) 

（責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