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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炳良:《獻藝的人》

發(fā)布時間:2013-08-23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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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城市的有一部分乞討者,也許應稱之為“獻藝的人”,更恰當一些,因為他們并不是徒手乞討,而是同時操弄著各種器樂的人?!?/p>

  據(jù)說,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獻藝的人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他們是一些小提琴手、吉他手、鼓手、薩克斯管手、圓號手、長笛手、單簧管手、各種電子琴手等等。他們選擇在地鐵、車站、廣場、街頭、公園等公共場所獻藝,一般收入不菲,行人只要認為他演奏得好,付出了勞動,便愿意掏錢。而他們中有一些人,也并非出于生活所迫,有的甚至是有才華的藝術家,以流浪、獻藝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純粹是出于個人的愛好。這是西方的事。 

  我們這邊,可以操弄的器樂好像不多,常見的是胡琴,還有就是笛子、嗩吶、葫蘆絲。也許應該說,獻藝者能力有限,他可擺弄的器樂就這些,因為簡單易學的緣故。器樂質量很低下,演奏技藝也難以恭維,主要是發(fā)出些聲響,以吸引人的注意。有一個吹嗩吶的人,一個木架子上另有一面鑼和一個鈸,應用了機械牽動的原理,吹嗩吶時雙腳踩動踏板(他是坐著的),鑼和鈸同時擊打有聲,三樣器樂配合起來并不亂,但也僅僅熟練而已。最難以讓人接受的是,在路邊擺一個擴音器,流行歌曲放得震天響,旁邊還有一個讓你投錢的鐵罐子,這與其說是獻藝,還不如說是折磨人的神經。 

  這么看來,我們這邊,主要還是乞討。雖然我很愿意稱他們?yōu)楂I藝的人。 

  我不能忘記的,是有一個拉二胡的人,曾在我小區(qū)周圍幾個公交車站頭獻藝,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他是個盲人。我估摸他有五十多歲,瘦削的臉上莫名其妙地有一種傲氣,不知誰得罪了他。有一個小女孩,守著一個存錢的鐵皮罐,不像是他的女兒,也許是他的孫女?他之所以引起我注意,首先是他從不拉流行歌曲,他只拉二胡曲,包括《江河水》和《賽馬》,還有劉天華的曲子。其次,他那把胡琴,也不像是一般之物,烏黑的琴桿,很有些年頭的樣子,我疑心是紅木的。從他的指法看,他是訓練有素的,是標準的以指尖觸弦(多數(shù)盲人是用手指的第一節(jié)甚至第二節(jié)按下去)。捋把、音準也很好。只是,他拉得很潦草,不怎么上心,因此聽上去很稀松。 

  而且有時候,他干脆不拉,把胡琴抱在懷里,坐在那里只顧自己抽煙。 

  常乘公交車的人,漸漸地也都很熟悉他了,有人就告訴旁邊的人說,他二胡是拉得好的,只是要趁他高興。馬上有人沖著他喊:“拉呀,你不拉怎么給你錢?” 

  這個盲藝人理也不理,仍然昂首抽他的煙。眼珠往上一翻全是白。這一瞬間,我想到的是“瞎子阿炳”。也許,只有瞎子阿炳,才會在他不情愿拉的時候,有這副冷傲的神氣。 

  那段時間,我有意無意地,常常想到這個盲藝人。他是怎么回事?曾經的藝術家?遭遇了某種生活和命運的變故?或者,他覺得周圍的人不配聽他的演奏?可是,他不是獻藝么?換句話說,是一個操弄胡琴的乞討者么?然而不久,他就從我小區(qū)的周圍消失了。 

  有一天晚上,我到一位朋友家閑聊后回家,路過一個廣場的時候,聽到有悠揚的胡琴聲傳來,我一驚,憑我的直覺,演奏者應該就是那個會翻白眼的盲藝人。無論如何,我不會就此繞過去,但我并不急于見到他,我放慢了腳步,邊聽著琴聲邊向廣場走去。這是個月黑夜,風很大,城市的路燈下,有白色的食品袋和梧桐樹的枯葉,被風裹挾著,在馬路上翻滾。 

  在廣場的一角,我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這個白天草草獻藝的盲藝人,現(xiàn)在正坐在一個花壇旁,用一種我之前沒有見過的專注與投入,在拉他那把發(fā)了黑的胡琴。那個白天守著一個鐵皮罐的小女孩,在一旁“跳房子”,兩腳時而分開,時而并攏,同樣顯得十分投入。廣場上空蕩蕩的,沒有更多的人,僅有兩對情侶,站在不遠處,大風中互相依偎著,聆聽著他的琴聲。 

  ——舒展、悠揚;寧靜、深遠。劉天華的《月夜》。盲藝人是否也有過一段光明的記憶?或者,他確信人間必有如樂曲所描繪的那種美好的夜晚?我聽見他用弓弦和手指,向夜空敘述一片如水的月光,月光下有遠山隱伏,有近水流淌,有樹影婆娑,有燈影人語。 

  我的手,已幾次抓起衣袋里的一把零票,但我每次意識到時,又都松開了。 

  他的面前沒有那只鐵皮罐。

作者簡介:

  唐炳良,民進會員,知名作家,《雨花雜志》副主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近四十年。小說集《父親的行狀》、散文集《華麗緣》等是他的代表作。

(責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