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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炳良:《有一個女孩》

發(fā)布時間:2013-11-29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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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回到住地,一口氣爬上6樓,發(fā)現房門口站著一個女孩?!?/p>

  我的生活中絕不可能有一個女孩子,會在深夜的房門口等我。這是作家協會的辦公樓,白天熱熱鬧鬧一群“上班族”,到了晚上,我習慣于“無言獨上西樓”?!?/p>

  這女孩十六七歲,有一張秀氣的臉,眼睛很好看,梳大辮子。我上去時,只覺得有個人影縮在那里,打開樓道里的燈,她驚了一下,隨即又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語般說:“好歹在這里待一晚,俺明天就回高密去……” 

  關于這個女孩的情況,不一會兒我就清楚了。她是山東高密的,不久前到南京的姨媽家當保姆,因為一棵筍子買得不好,挨了姨媽幾下打,她受不了這個委屈,就跑出來了。當晚她是在我們單位四樓的一位單身女士那里過夜的。第二天一早我們找到了她那位姨媽,在我們的安排下見了面,那位當姨媽的似乎也作了些自我批評,又說了些表示感謝的話,把她領走了。臨走時那個女孩也懂事地道了謝?!?/p>

  可是我現在要說的不是這些,我要說的是這女孩在樓梯上的一種獨特的走法。她會在樓梯上滑行! 

  我的疏忽,在于我并沒有立即想起四樓還住著一位女同志。當時我已打開房門,開亮燈,我要她先坐下喝點水,慢慢說。這女孩根本就不理會我。我于是立即表白說自己是好人,請她不必疑慮,這女孩卻說你是好人就該關上房門,睡你的覺。我走近她,想勸她進屋,這女孩身體就開始往下沉了,就像乘著一架電梯一般往下沉,我十分驚異,細看,原來她雙腳踩在樓梯一側的斜面上,兩手抱著樓梯扶手,她就那樣往下滑行。我大聲說:“這樣危險!”奔下去想阻止她,這女孩卻說:“你不能去喊人!”越滑越快。我奔下去一節(jié)樓梯,她滑下去兩節(jié),6層樓一共10節(jié)樓梯,只聽“呼、呼、呼”一陣響,等到我跌跌撞撞、暈頭轉向沖到樓下,四下里尋找,人不見了?!?/p>

  我想她不可能就這樣消失了。這幢樓的樓梯設在背面,而背面是有圍墻封死的,只有一個通道通往外面,她一定是到了馬路上?!?/p>

  可是我站在馬路上看,整條街清清爽爽,半夜都過了,哪還有一個人影! 

  我又一次感到了驚異,心想我怎么遇到了這么一個女孩?清清楚楚的一個人,一眨眼就不見了,就像她有隱身法似的。又替她擔憂,這么晚了,她到哪里去過夜?碰上壞人怎么辦?這樣牽牽掛掛地站了10來分鐘,仍然不見她的影子,只好怏怏地回到樓上。 

  可是我沒有想到,這時她早已站在她原來站著的地方了! 

  我又驚又喜,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問她剛才去了哪里。這女孩慢言慢語地說:“俺就在樓梯下的池子邊站著。俺聽你在下邊沒喊人,就又上來了。”隨即又像剛才那樣,自語般說:“好歹就在這里待一晚,俺明天就回高密去……”我看出來了,這女孩外表木訥,心里有主見得很,是個聰明的女孩!從種種跡象看,她是遇到了委屈的事?!?/p>

  我又喜又急。喜的是她認準了這樓道,不走了;急的是我不能讓她在外面站一晚,那樣太殘忍了。這時我仍然沒想起四樓還住著一位女同志,對她的情況,也僅知道她是山東高密的,怎么會來到這陌生的都市,又怎么會在這樓道里出現,還一概不知,估計問她也不會說。我猜想她還沒吃晚飯。我很想為她做一頓晚飯,讓她吃得飽飽的,再把自己的床鋪讓給她,連同身上的鑰匙也交給她,請她把房門關上,我自己寧愿在馬路上走一晚!可是我知道說了也沒用,因為從她的神色看,她始終沒有消除對我的心理戒備。 

  而且,就在我站著和她說話時,她的兩手始終沒有松開她一直抱著的樓梯扶手,只要我跨近一步,她的身體就往下沉,就像真乘著一架電梯一般,開關掌握在她手里,一按,“呼”的一聲就下去了,稍不當心,完全有可能重復剛才的一幕! 

  我不能再使她受到驚嚇,索性退后一點:“你為什么這樣怕我?” 

  她不看我,眼睛望著別處說:“俺爹說,女孩不能和男人靠得太近?!薄?/p>

  “可我并不是什么壞人呀!” 

  她說:“俺爹說的,對什么人都要存著份心。” 

  她不肯進屋,我也睡意全無,就那樣陪著她在樓道里站著。這女孩是那么固執(zhí),無論怎么解釋、表白,她就是不肯放松對我的警惕性。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無意中一句問話,卻使她一下露出了一個帶點野氣的女孩的本性?!?/p>

  我是問她怎么想起在樓梯上滑行的。我說這可危險呢。 

  “俺喜歡。”她忽然笑了,望著我,樣子很調皮。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原來她笑起來是那么好看,眼里有一種詭秘的神情,仿佛她有很多秘密似的?!?/p>

  她告訴我,在我回來之前,她已在這樓梯上滑過兩遍了。她估計這樓是辦公樓,晚上不住什么人?!?/p>

  我出神地望著她。我的眼前忽然出現一片高粱地,正是電影《紅高粱》中所描寫的那種一望無際的高粱地,我看見一個真正的鄉(xiāng)村女孩子在那里盡情地嬉耍、奔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甚至看見了她的家,一個極其普通、完全說不上富裕的家,然而因為她的父母十分寵愛她,從來也不曾責罵過她、為難過她,因而那個屬于山東高密的不起眼的地方,恰恰是她心日中最快樂的地方,是一個真正的樂園! 

  我又想象她平生第一次受了委屈,負氣從姨媽家跑出來,試探地摸進這幢樓,先縮在墻角,漸漸發(fā)現樓梯上可以滑行,在那里試驗、摸索上上下下滑行的情景。是的,樓梯上也可以有另一種行走方式的! 

  我已明白這個午夜對我所具有的意義?!?/p>

  她竟然說:“你試試?”并期待地望著我?!?/p>

  我覺得我怎么也不能辜負她。我為什么不可以試試?我似乎早就想這樣玩一次了! 

  可是等到我一試,她馬上就在那里喊開了?!?/p>

  “不行,不行!”她喊道,“你不能把身子壓在欄桿上,要站直,身子要站直!……” 

  我站直身子,腳下一滑,又差點跌一跤?!?/p>

  “不行,不行!”這女孩樂了,跺著腳笑著,“手要抱著欄桿,不能抱得太緊,也不能太松……” 

  她過來糾正我的姿勢,又給我示范?!翱矗@樣,身體要放松,往下沉……看,這不就行了……” 

  她滑,我也滑。我滑下去,她往上奔;我奔上來,她又滑下去?!?/p>

  兩個人都忙得滿頭大汗?!?/p>

  我就是這時想起要喝水的。水瓶里沒水了,可是四樓有,四樓還有白天用剩的開水,這一想,我就順帶把四樓那位女同志也想起來了。我清楚地記得,這女孩其實有一副歡樂的目光。 

  這女孩被帶到四樓去休息后,好長時間,我就在那里站著,看著那截在燈光下閃亮的樓梯扶手。漸漸感到臉上有什么東西在動,用手一抹,怎么搞的!四十大幾的人了,竟會忽然掉下兩顆淚來?!?/p>

  (摘自《佛山文藝》1996年第10期) 

(責任編輯:張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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