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民進藝苑  >  文學

南帆:《深夜不眠人》

發(fā)布時間:2013-12-20  來源:

放大

縮小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這是蘇軾的句子。無眠的夜晚,看月光緩緩地爬過閣樓,移過窗口,多少人有這種雅趣呢?中年人漸漸有了失眠的嗜好,一夜一夜地睡不著。枕頭太軟,床鋪太硬,被子太熱,側(cè)臥肩膀有些疼痛,總之,了無睡意。睡不著就會想些心事,有了心事就更睡不著。我的失眠是周期性的。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每天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逐漸攀升到頂點,然后突然滑落――疲憊不堪之后終于有了一次酣然大睡。平穩(wěn)的睡眠大約維持半個月左右,另一個新的失眠周期重新開始醞釀。不妙的是,近時的失眠期似乎愈拉愈長了。數(shù)數(shù),讀黑格爾,背誦詩詞,這些催眠手段都漸漸地失效。 

  失眠是一個頑癥,死不了人,卻會制造一種莫大的焦慮。人們?nèi)绱艘蕾囁?,沒有睡覺的日子就像塌了天。一些監(jiān)獄懲罰囚犯的手段就是用燈光或者喇叭干擾他們的睡眠。一個人可能腰纏萬貫,也可能擁有一個智慧的大腦,某些大人物的手里甚至掌握了核按鈕,可以隨時威脅整個世界,但是,他們就是沒有辦法對付失眠。找不到自己身體上的按鈕――一個任意支配睡與醒的開關(guān)。 

  不睡可以多出許多時光,這猶如上帝的額外賞賜。可是,人們總是覺得,睡不著肯定是一件蹊蹺的事情。為什么如此苦惱呢?因為顛倒了晝夜的秩序嗎?深更半夜,店鋪打烊了,車子停了,樓房里的大部分燈滅了,整個城市陷入起起伏伏的鼾聲。失眠的人精神亢奮,目光炯炯,可是,一切都歇下來的時候,他又能干些什么呢?白天的工作時段,瞌睡突如其來地襲來,防不勝防。坐在第一排聆聽上司的報告,眼皮不可遏制地耷拉下來,喝濃茶、抽煙、掐大腿都無濟于事。待到被上司惱怒的眼神盯住時,怎么解釋都晚了。 

  一個人痛恨自己嗜睡,充足的睡眠會像豬一樣長膘。他傷感地撫摸日益擴大的腰圍,無比向往失眠??墒?,另一些人卻被失眠剝奪了許多。呼呼大睡,這是人生的一種享樂。若是有黃粱一夢,當一任皇帝或者娶一個公主,也算快活過了。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誰說那個皇帝一定是白當?shù)哪??可惱的是,失眠總是想到一些難堪的事。緊張,心驚肉跳,各種恐怖的情節(jié)活躍在幽暗之中,所有的故事都沒有陽光。深夜不眠,我會站在窗口看一看這座城市:還有多少人圓睜雙眼躺在黑暗中,被自己的故事追得無處藏身? 

  問一問張三,問一問李四,失眠的原因多半是紛擾的世事。身體已經(jīng)躺下,靈魂仍然被外部世界牢牢地攫住。諸多事情編成一張纏人的大網(wǎng),須臾不敢撤出。不盯住這個世界仿佛立即就要出事似的。六根不凈,塵緣難卻,心里的事情多,睡眠被擠得無影無蹤。誰是幫助升遷的關(guān)鍵人物?股票漲了多少?這是功名利祿。某個航班會不會出事?某一封情書能不能如期到達心愛者手中?這是牽掛。一個久懸未決的數(shù)學命題如何證明?一部卷帙浩瀚的長篇小說如何結(jié)束?這是熾烈的思想和激情。賬本上的一個漏洞如何堵上?一個神秘的證據(jù)會不會落到對方的手上?這是噬人的虧心事??傊獠渴澜缫徊ㄒ徊ǖ赜縼?,擾得心神不安。一個長長的哈欠之后,鼾聲大作,這如同轉(zhuǎn)身踅入私人的一隅。闔下眼皮就是謝絕世界,徹底地放松,返回一個不可知的黑暗,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然而,強悍的外部世界總是不屈不撓地敲破了夢鄉(xiāng),強行侵入私人空間。中年人不僅身體開始發(fā)胖,而且,精神負重與日俱增,睡不著呵――長長的哀嘆背后有長長的心思。 

  失眠是一個不光彩的缺陷嗎?因人而異。聲稱自己失眠多少有些“小資”,有些“知識分子”,有些弱不禁風的意味。一個情種或許愿意當眾表白自己的失眠――為了某一個可愛的女人。多情反被無情惱,不失眠怎么能算一回事?政治家不太愿意暴露自己失眠。他們樂于顯示坦蕩磊落的風度,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大局已定。失眠是驚慌,是向?qū)κ质救酰切膽压硖?,總之,損害了標準形象。 

  那些想睡就睡的人多半定力非凡。無論多少煩心事,他們都能痛痛快快地睡一覺?;剡^神來,世界不是還那兒嗎,沒有什么了不起。大將風度,舉重若輕。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沒把這世界放在心上,榮辱不驚,去留無意。居住在茅廬里的諸葛亮伸了伸懶腰,高聲吟誦“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閑云野鶴,管他冬夏與春秋。嵇康在拒絕做官的一封信中申明,他的每一日都要睡到實在憋不住尿的時候才愿意起床。如此舒坦的日子,還要做什么鳥官。如何睡眠的確是一個人精神姿態(tài)的象征。一個富翁反復表示的理想是,掙足了錢后躲到一個海島上,每一日自然睡自然醒――凡事不再操心??墒?,那幾個衣裳襤褸的民工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收工之后二兩燒酒,然后躺在一張破席子上睡得口角流涎。他們的快樂指數(shù)是不是超過了富翁? 

  兩個死囚關(guān)在一起。臨刑的前一夜,一個鼾聲如雷,另一個徹夜不眠。第一個死囚說,死不就是長睡不醒嗎,有什么必要嚇得睡不著了?第二個死囚回答說,死就是要讓你睡個夠了,現(xiàn)在又何必急著睡呢?人到中年遠比死囚尷尬。因為還得在漫漫的人生中途反復煎熬,既睡不著,又不能不睡。無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安眠藥。一個出門旅行的中年白領(lǐng)即使忘了打領(lǐng)帶也不會忘了帶安眠藥。安眠藥利用麻醉神經(jīng)入睡,猶如借助偉哥勃起――這都是一些不自然的事情??墒?,中年不就是開始吃藥的年齡嗎? 

  《世說新語》記載了王徽之的“雪夜訪戴”:一夜大雪初霽,月光清朗。王徽之一覺醒來,溫酒獨酌。酒興正濃,忽然想到剡溪的名賢戴逵。王徽之即刻乘船,行走一夜抵達戴逵門前,突然掉頭而返:“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不眠之夜想起這個故事,心中生出了許多感慨。即使三更時分,街上的出租車仍然方便??墒?,有誰可以讓我星夜造訪,哪怕只是在門前站一站呢?

(責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