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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論化妝》

發(fā)布時間:2014-03-28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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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妝現(xiàn)象無疑是當代社會的一個奇觀?;瘖y橫跨美學、化學、醫(yī)學、色彩學、心理學、廣告學等諸多領域,從而成為一門綜合性技術。對于許多女性說來,化妝是她們生活日程表上一個固定節(jié)目。她們在居室之外公布自己的容顏之前,化妝是一道不可或缺手續(xù),重要性幾乎不亞于一張通告出臺時落款處的蓋章。許多跡象表明,不少男性也加入了化妝的行列——市場上男性化妝品已經(jīng)開始流行。

  化妝既是一種自戀,同時又是一種炫示。化妝對于臉部部件——眉毛、睫毛、眼眶、嘴唇、皮膚的精雕細琢,顯然包含了自憐、自愛、自賞、自我陶醉的成份?;瘖y往往需要長時間地同鏡子相對而望。其實,鏡子通常是自戀須臾不可脫離的道具。鏡子分裂出一個自我的映像,自戀之情由此得到一個投聚的可視對象?;瘖y決不是對臉部施行一種工匠式的裝潢;化妝的過程中,鏡子里的臉龐映像同時經(jīng)常是種種浪漫想象環(huán)繞的中心。另一方面,化妝行為又是指向外部世界的?;瘖y不是為了封鎖自己的面目,相反,他人的驚羨反應乃是化妝成功的最高褒獎。而且,只有經(jīng)過他人之眼的觀照,化妝才能顯出意義,這就如同商品必須在消費者的購買之中才能真正實現(xiàn)價值一樣。可以說,化妝的自戀是在他人的肯定之中得到了最大滿足。

  在我看來,化妝行為介于變換服裝與整容之間。人們對于服裝變換已經(jīng)司空見慣。很顯然,多數(shù)人將服裝視為外在于形體的包裝物。作為一種裝飾,服裝可以根據(jù)不同的場合、心情和興趣隨時變換。服裝的變換避免了單調與枯燥,為人們帶來了快樂;同時,服裝的變換并不會損害人的形體和器官,人們所得到的基本社會評價亦不至于因為不同的服裝而被徹底扭轉。比較而言,整容具有遠為嚴重的倫理問題。首先,整容必須打破這方面的牢固觀念:毛發(fā)肌膚,受之父母;父精母血,不可棄也。盡管人的面容是先天的,與生俱來的,由父母基因決定與賦予,但是,人們仍然有權力通過手術作出自由的選擇。這是自主精神對于宿命的又一次大膽反抗,這種反抗沖開了一個貌似不可侵犯的領地。整容仿佛是一個宣告:即使是五官,人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加以布置。在這個意義上,化妝成了變換服裝與整容之間的一種折衷?;瘖y可能包含了對于一貫容貌的厭煩,這種容貌又有什么理由統(tǒng)治人的一生呢?這時,人們希望容貌能夠如同時裝一樣換來換去。但是,多數(shù)人又不愿意承擔整容的風險和昂貴代價。從外部世界的輿論到內心的壓力,多數(shù)人都覺得整容走得太遠了。這種情況下,化妝是易于接受的變通辦法。化妝成功地改變了人們的五官外貌;與此同時,化妝又保證了如下的諾言:卸妝之后,人的真實面目仍將被歸還。所以,化妝的選擇則既可以看出人們的怯懦,也可以看出人們的機智。

  化妝的一個間接后果是改變了人們臉部的“能指”。化妝的施工場所通常集中于頸部以上,即發(fā)型、膚色、眉、眼、嘴。頸部以下,除了指甲,化妝幾乎不再涉足人體的其他部位。事實上,人們的臉部容貌已經(jīng)構成了社會形象的絕大部分。作為個人的辨認標記,臉部是形體最有代表性的符號。在臉部五官之外,多數(shù)人的肉眼很難根據(jù)一只巴掌、一條胳膊或者一段小腿來識別人物——包括自己的親人。如果將眾多社會成員的臉譜視為一種符號的集合體,那么,臉部“能指”的改變意味了個人符號在這個集合體中的某種調整。雖然這種調整是輕微的,甚至是不足道的,但是在某些關鍵時刻,它卻可能導致個人社會關系的重要變化。從眉眼長相到個人的命運,這兩者時常有一種奇特的聯(lián)系。也許,化裝舞會可以看作這兩者聯(lián)系的某種夸張的形容:由于個人容貌暫時性的重新分配,個人之間的關系似乎也脫離了常軌,面臨了無數(shù)新的組合的可能。

  化妝現(xiàn)象表明:為了美,人們不惜涂蓋真?,F(xiàn)代社會,真的觀念已經(jīng)變得愈來愈次要了。造作代替天姿,人工侵占自然,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向。真實消沒了,隱匿了。冥頑不化地堅持原始的真實觀念將被視為保守和迂呆。人們周圍,天然之物正在走向絕跡,一個完整的人工世界已經(jīng)浮現(xiàn)。從建筑物到烹調食品,從家用電器到盆景,從游泳池到飛馳的汽車,又有哪些東西不是人工制品呢?人類的技術無堅不摧,無往不利,它順利地改造了周圍世界之后,最終又指向了自己的臉部。由于化妝,人失去了代表自我的最后一個天然符號;人的臉部終于為技術所征服,所覆蓋,從而淪為一個工藝品——一個技術的殖民地。

  但是,化妝真的是美的產(chǎn)物嗎?許多時候,化妝與其說是美,不如說是時尚。譬如說,某些人將頭發(fā)染成一小撮棕色、一小撮白色、一小撮黑色的時候,時髦的意義已遠遠超出了美?!爱嬅忌顪\入時無?”這句詩無疑是化妝所遵循的準則。在表面上,時尚以大眾趣味的方式流行?;瘖y時,人們的臉部丟棄了真,丟棄了個性,從而成為大眾流行色的具體表現(xiàn)物。于是,人們將臉部交付于某些公共標準,任憑顏料和脂粉做出統(tǒng)一的處置。然而,假如進一步考察某些大眾趣味的起源,人們將發(fā)現(xiàn)某些五官長相的權威崇拜。這種權威的偶像通常為某些電影明星和演藝明星所扮演。有些時候,化妝品廣告出現(xiàn)的模特兒形象也有不可輕視的地位。最初,某些人力圖經(jīng)過化妝使自己的臉部成為偶像五官的摹本;稍后,由于這些摹本的大量繁殖,某種眉眼與嘴型的趨勢成了一種時尚,一種普泛的趣味。盡管這種大眾趣味的始源經(jīng)常無從查究,但是,這個現(xiàn)象無疑證明了臉部權威范本的隱隱存在:經(jīng)過化妝之后,多數(shù)人的面目并非更富于個性化了,而是更為相像了。

  一個更大的時間范圍內,人們不難察覺意識形態(tài)對于化妝趣味的無形干預。多數(shù)人肯定清楚地記得,某個歷史時期,濃眉大眼與黑里透紅的膚色乃是化妝的標準趣味——這方面的臉部權威范本頻繁出現(xiàn)于京劇“樣板戲”、電影與宣傳畫之中。顯而易見,這種趣味是對于孔武有力的推崇——那個年代供奉斗爭與尚武的哲學。這種臉譜與茁壯的軀體、有力的胳膊、粗大的鐵拳配合一致,并且同風行一時的軍裝、運動服遙相呼應。當今,這種化妝趣味已經(jīng)基本過時?,F(xiàn)時所流行的是纖細的眉毛、細膩的肌膚和唇紅齒白,這種趣味顯然同耳環(huán)、項鏈、西裝、旗袍共生共榮。在這里,人們不難看到商品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子。

作者:     責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