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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記憶的抗議》

發(fā)布時間:2014-06-27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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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文學是記憶的整理、挖掘、調集和補充。什么力量開啟了記憶的閘門?許多場合,現(xiàn)狀的不滿往往隱秘地轉換為回憶的動力。韓少功的《日夜書》顯然是一個例證?!岸嗌倌旰?,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機,卻把我家的電視遙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幾乎同指紋一樣難以改變。當年我與他同居一室……”《日夜書》的第一句話已經(jīng)確立了“不滿”/“記憶”相互轉換的內在結構。不過,相對于白馬湖茶場的歲月,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抱怨的?物質如此豐盛,各種話語體系競相粉墨登場,形形色色的人生志向正在展示無限的可能……盡管如此,敘述者陶小布——當然相當程度地代表了韓少功——仍然時常感到了不適。小說的后半部分愈來愈清晰地顯示,作家的批判鋒芒凝聚于當代文化的一個突出的表征:虛偽?!度找箷分忻俺鲆粋€漫畫式的人物陸學文。除了逢迎拍馬,編織人事關系網(wǎng)絡,此公幾乎一無所長。然而,這種人物進入仕途左右逢源。作為他的上司兼對手,陶小布幾度鎩羽而歸。當浮夸、恭維和利益交換成為普遍的文化生態(tài)之后,坦率和正直就會成為硌人的異類性格。

  但是,《日夜書》所涉及的虛偽遠遠不限于職場或者客廳的口是心非,而是痛感人生舞臺的許多表演與日常生活的中軸線相距太遠。從浮夸的革命口號、義正辭嚴的民間思想家到年輕一代風格矯飾的頹廢,不實之感始終如影隨形地存在。何謂“日常生活的中軸線”?知青生活的歷煉肯定有助于認識的形成。很難證明那些革命口號或者乖戾的行為多么悖謬,然而,對于土地和農民說來,這一切無非是某種遙遠的傳說?,F(xiàn)今,當房地產(chǎn)動態(tài)、金融精英、高科技前沿或者明星緋聞占據(jù)了大眾傳媒的大部分版面時,當代文化還能騰出多少興趣眷顧那些仍然依賴土地解決溫飽的農民?令人欣慰的是,此刻的知青記憶往往不合時宜地啟動,某種程度地抵制時尚的覆蓋。擁有知青記憶的人傾向于認為,干旱煎熬之后的豐收喜慶與一場足球賽獲勝的激動眼淚不可同日而語;解決青黃不接時的饑腸轆轆與教授們國際學術會議上種種社會制度的爭論不可同日而語。盡管最為時髦的那一部分當代文化無視如此“低級”的訴求,但是,知青記憶頑強地證明這種訴求真實地存在。

  這個意義上,馬濤的形象遠比陸學文耐人尋味。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和成功,馬濤十分熟悉這個時代的文化秘密。他的自私之所以具有遠為“高級”的形式,理論術語的嫻熟包裝產(chǎn)生了巨大的效用。從內地的監(jiān)獄到美國的大學講壇,“民間思想家”逐漸成為他的護身符和獲益資本。叛逆者形象始終掩護著他拋棄女兒和母親,并且巧妙地從感情上勒索妹妹、情人和周圍的朋友。馬濤自美國返回探親,一方面聲色俱厲地訓斥周邊的庸俗,另一方面心照不宣地慷慨消費中國官員——他理所當然地想象支付的是公款。郭又軍無望地自縊于狹小的衛(wèi)生間時,他正興致勃勃地在太平洋彼岸與美國教授切磋理論問題。相對于馬濤的各種頭銜,郭又軍的確微不足道。但是,《日夜書》的感情天平無疑傾向于后者。陶小布不僅始終感念郭又軍的真誠,而且,他的瑣碎、懦弱和沒有出息逐漸凝定為難以忘懷的片斷。相反,馬濤逐漸在陶小布心目中喪失了魅力。所謂的“民間”業(yè)已淪為馬濤自我塑造的一個徒有其表的修辭。陶小布清晰地察覺到馬濤身上庸俗的市儈哲學,盡管他貌似遠離郭又軍這些庸眾。陶小布之所以對各種理論表演存在精神抗體,知青的記憶功不可沒。顯而易見,他的思想再也不可能甩下土地、農民這些平凡無奇同時又份量龐大的生活景象而輕松地飛翔。

  因此,可以明顯地察覺到韓少功對于當代文化輕佻風格的厭惡。這種風格是虛偽的根源。然而,《日夜書》似乎沒有花費多少精力追溯這種輕佻風格的來源。革命大口號的遺風?左派幼稚病的征兆?市場與生俱來的投機與嘩眾取寵?后現(xiàn)代過度的理論游戲不可遏制地繁殖出各種理論家本人也不相信的論點?韓少功并未企圖解釋,理論為什么甩下了日常景象而獨自遨游。他始終葆有濃厚的理論興趣。《日夜書》的某些片斷直接介入了理論漩渦——例如,“泄點”與“醉點”力圖與現(xiàn)今流行的性話語對話,還有生與死的獨白。《日夜書》避開了韶華易逝、早生華發(fā)之類老調,直接談論“生與死”。 “你將回到父親和母親那里,回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那里,回到已故的所有親人那里,與他們團聚,不再分離。你是不是有一種歸家的歡欣?”這是理性對于死亡的無畏逼視。的確,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然而,某種程度上,這或許可以視為理論對于生命的僭越。上帝將死亡的恐懼植入動物的基因,這是生命自我保護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許多不懼死亡因而無視危害的物種大約業(yè)已湮滅多時。然而,現(xiàn)今的人類理性輕易地識破了上帝的伎倆——那些有識之士不再因為物種保存的責任而忍受死亡恐懼的折磨,猶如避孕技術盜出了性快感而卸下了生殖的重任。這種狀況通常被視為理性精神對于肉體之軀的超越。然而,我想指出的是,這種超越同時開啟了理論的自我繁殖邏輯。

  多數(shù)理論發(fā)源于人們遭遇的問題或者困惑。電閃雷鳴之后為什么下雨?水溫不斷地升高為什么形成蒸汽?蘋果為什么會從樹枝上落下來?如此等等。但是,當理論擁有足夠的積累之后,隱藏在概念與命題內部的思辨引擎開始啟動。這時,誘發(fā)理論的初始動因逐漸退隱,支持理論持續(xù)飛翔的動力可能是智慧,學識,爭辯的激情,學科邏輯,榮譽或者道德使命;理論與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逐漸模糊,術語、公式、特殊的知識背景構成了愈來愈強烈的專業(yè)風格。或許很難簡單地評估,這是理論的飛躍,還是理論的空轉?可悲的是,土地和農民時常在這個階段成為理論的累贅遭到拋棄。

  作為理論的局外人,韓少功沒有義務循規(guī)蹈矩地恪守理論的演變路線?!度找箷穬H僅在理論軌道上稍作滑行,人情世故的記憶就會及時地截斷理論邏輯的延伸。企圖在《日夜書》之中找到知青運動歷史評價的讀者可能很快被馬楠與陶小布相愛的動人段落奪走視線。一對情侶如何涉過苦難遠比枯燥的論斷吸引人。相同的理由,《日夜書》不再復述當年的馬濤提出何種驚世駭俗的觀點,重要的是告密、跟蹤、報警、出逃等種種驚險情節(jié)以及隨之而來的情感周折。這再度表明,知青運動的理論遺產(chǎn)微不足道,真正存留的是那一片土地帶來的情感成熟。不過,這種情感時常出其不意地遭受當代文化輕佻風格的嘲弄。賀亦民是《日夜書》之中一個特殊角色。作為一個街頭竊賊出身的技術怪杰,一個敢恨敢罵的愛國主義者,他與陶小布相識于白馬湖茶場,并且始終意氣相投。然而,這種人最終只能被這個充滿了外語單詞、學位頭銜、行政職務、名目繁多的獎金和各種管理條例的社會吞噬。“我久久說不出話來。我一次次面對他手機、座機、博客、微博、電子信箱里的緘默或空白說不出話來。”無語即是一種抗議——知青記憶釀成的抗議。當然,這時的記憶不再僅僅屬于過去。

作者:     責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