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一)
以后就是父親教我了,當然繼續(xù)讀完這本《小學韻語》。讀書以外,只有寫描朱宇。我一寫就很合式,父親更是歡喜。
可是我家的生活,要靠父親每月薪水收入維持的,所以父親也不能準時地繼續(xù)教我。后來幾年,父親因為我的兩位堂兄要讀書,請了一位蕭山某先生來家,我也跟著讀“大學之道”了。后來又換了一位塘棲勞先生。后來請不起先生了,把我送到鄰居一位張先生家。張先生有學生十幾個人,聚在一間小屋子里,真是一陣一陣老鴉叫個不休,好在我也不過隨口亂叫,張先生也不過只要學生背誦得出,就算了事。
在張先生家讀書的那年,我已十歲了,可是我還不過讀到下《孟》(《孟子》三卷,下《孟》就是下卷),而且也不曉得里面說些什么,但是我的寫字算寫得相當好了。
這年十二月十二日(自然是舊歷)下午,我的大禍臨頭了。這時我剛剛在那里叫“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我家一個老做媽媽來對我說;“履官(是我的小名),少奶奶(我的母親)叫偌回去?!蔽以鐣缘酶赣H這幾日病勢沉重,聽了,就把書包拿起,向先生作了一揖回家了。走入父親房里,在父親床前對面坐下,只看著父親。父親叫我的母親拿長生果給我吃,我接著就不覺眼中要滾下淚來,正舉起手來要向眼上揩,父親便朝里睡了,大約也不忍看我。這夜子時(十一點多鐘),父親就撇下了我們母子兄妹四個過世了。
父親在日,我已沒有幸運好好地讀書,何況父親過去了。但是我的母親呢,偏偏要從他老十個指頭底下養(yǎng)活我們的生命,還要叫我承繼祖父的“書香”,并且對我說:“你爸爸沒有得志,是他一生的恨事,你要替你爸爸爭爭氣?!彼哉埩艘晃桓赣H的學生孫先生來教我們兄弟讀書,但是也不過和張先生一樣。
我十一歲的冬天,母親給父親辦葬事,父親的好友湯頤瑣先生從蘇州來會葬,便帶了我回蘇州。明年,楊先生就館到溫州去了,卻請了一位劉先生來教我。這位劉先生單名叫題,是蘇州閶門外一位醫(yī)生(自然是中醫(yī)),所以訂明是早來晚歸的。他老真會教書,每日早晨九點來鐘,我和一個鄰舍胡姓的同學到了館里,他老個別的替我們上新書,溫舊書,新舊書都要能夠背誦得熱了,再替我們講解。我雖則懂不得文法,卻能了解書上說些什么。他老又叫我們寫大字小字。末了是“對課”。這件事情,象是現在的造句子一類的意思,為做文的起碼練習。那時做文,都是預備將來考試中秀才舉人的,因為那時考試要做“五言八韻”的詩,詩是要講對子的,所以從小就要來講柳眼、挑腮、飛絮、游絲、青云、赤日、亂頭風、長腳雨、紅板路、白門潮,由一個字起到五個字,五個字能對,就成了一韻詩。譬如先生出個“一團蝴蝶夢”,我們對個“幾處鷓鴣聲”,便是寫落花的一韻好詩了。
我當時只能對到三個字,但是他老出口,我就對上了。我那位同學天資比不上我,什么都落后,但是他后來也趕上我了。我們在三個鐘頭里把功課都做完了,他老真喜得要死,每日不到午時(十二點鐘),他老便回去行醫(yī)了。我們也覺得這個先生真奇怪,尤其是我,向來一竅不通,一忽兒覺得讀書很有意思了。
可是不幸的事又臨到我的頭上,不到三個月,湯先生從溫州來信接家眷了,劉先生自然不去,我卻跟了姨子(就是揚先生的夫人,是我母親的盟妹)到溫州。湯先生是有名的學者,俞曲園先生的學生,詩文都做得好。他老原想自己教我的,但是他老文酒應酬太忙了,每晚歸來,已是“魚更再鳴”,就沒工夫教我了,卻叫我讀《詩經》、《書經》。我覺得咯哩咯嗒,讀都讀不上口,哪里還記得上心,了解更談不上了。但是三五日里,湯先生要我背誦一回,我真叫苦了,因為真是背誦不上幾句。這樣一年。母親惦記我了。叫我的叔父來接我回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