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紅艷:一弦一曲總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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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紅艷,民進會員,著名琵琶演奏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中華文化促進會理事。其琵琶經(jīng)典作品專輯《十面埋伏》發(fā)行于全球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并于2006年獲得亞洲錄音藝術與科學獎。
父親在家中的屋頂上垂下一段繩子拴起他的琵琶那一年,章紅艷才七歲。那是一個陰沉的年代,共和國已經(jīng)在深重的災難中蹣跚著走過了將近十年的迷亂時光,讓人幾乎看不到希望。章紅艷的父親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手中的這把琵琶上。
章紅艷的故鄉(xiāng)浙江嵊州,是一個有著兩千多年悠長歲月的歷史文化名城,也是越劇的故鄉(xiāng)。她的父親生于斯、長于斯,在貧窮的生活中學會了琵琶。當他長大成人,成為了越劇團里的一個音樂多面手時,卻因腿的疾病而無法走進他渴望的音樂學院。但他從未失去對音樂的夢想,他想讓七歲的女兒也學習他鐘愛的音樂和琵琶,但貧寒的家境讓他無力為女兒買一把適合她的琵琶,而自己的那把琵琶,對僅僅七歲的弱小的女兒來說又實在太大,無法讓她抱起。他陷入了沉默和焦慮。
終于,又一個不眠的夜晚即將過去,燦爛的朝霞與章紅艷父親眉間的笑意一起,照亮了這個簡樸而溫馨的戲曲音樂之家。他設法在家里的天花板上固定住一段繩子,讓那段繩子自然垂下,又讓女兒端坐在繩子下,讓她抱起自己那把碩大的琵琶,然后,他用繩子將琵琶拴住,承受起那沉甸甸的琵琶和殷切的希望。
章紅艷最初三年的學琴時光就這樣開始了。她不記得,那段系著父親的希望的繩子,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不系在父親的琵琶上。在父親細致入微的教誨指點下和她日復一日的勤學苦練中,曾經(jīng)艱深復雜的琴曲,不知不覺間,在章紅艷指間,已漸漸有了“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靈動與詩意。
當父親從報上看到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在全國招收琵琶學生消息的時候,章紅艷已跟隨父親學琴三年,一千多個晨昏的勤學苦練,已讓十歲的章紅艷可以熟練地演奏《草原小姐妹》等高難度的琵琶獨奏名曲。父親想,該是讓女兒去見世面的時候了,于是,他帶上章紅艷和琵琶,踏上漫漫長路,向遠在福州的考場進發(fā)。
在福州準備考試的那些日子里,章紅艷和她的父親經(jīng)歷了許多興奮、不安、期待甚至失望的時刻。學琴三年,時間實在太短,可聽聽別人練琴的琴聲,父女倆又有了信心;當聽說只要通過了第一輪、即使不被錄取,也可進入福州的藝校,心里又多了點安慰;當聽說中央音樂學院只從在全國的所有考場中錄取一個琵琶學生時,父女倆真是不敢想象,那個唯一的幸運兒竟然是章紅艷。
三十多年過去了,章紅艷演出的足跡已遍及世界各地,但她依然珍藏著劇團手風琴叔叔臨別時送給她留作紀念的一個五線譜本,她是帶著父母劇團里像親人一樣的長輩給她的許多禮物離開大家,向北京出發(fā)的,對父親的不舍成為離別之際最為難過的時刻。那時,國家和民眾都處于貧困之中,從南方到遙遠的京城,仿佛有一種遠行天涯的意味。望著列車車窗外父親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遠方的身影,十歲的章紅艷擔心地問送她到北京的媽媽,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父親了。
從讀附小到碩士研究生畢業(yè),章紅艷在北京、在中央音樂學院度過了從稚氣未脫到花信年華的十四個春秋,而她的父親、母親,在她面壁撫弦、窗下苦讀的日子里,默默地為她積攢著每個假期回家和返校的路費,卻從未有過一次到北京的機會,女兒的歸來和出發(fā),年復一年,永遠是心底深處殷殷的期待和祝福。
碩士畢業(yè)音樂會將要舉行的時候,章紅艷邀請自己的父親,與母親一起來參加她的音樂會,可父親卻推辭了。他是不愿讓別人看見,在光彩照人的女兒身旁,有一位身患腿疾的父親,他不愿讓一分一毫的遺憾消減了女兒的完美。
章紅艷對父親說,我的畢業(yè)音樂會是對我的學習和進步的檢驗,我邀請我的老師孫維熙、導師林石城和啟蒙恩師爸爸您來出席我的音樂會,是您領著我走上了這條將伴我一生的音樂道路,爸爸,您怎么可能缺席呢……
那天晚上,是一個令章紅艷終生難忘的時刻。眾多中央音樂學院的師生、來自京城和外地的音樂同行和琵琶愛好者,在音樂會上聆聽了她動人心扉的琵琶演奏,笑容、歡呼和鮮花讓音樂廳沸騰起來了。章紅艷在舞臺上向她的兩位恩師孫維熙、林石城深深地致謝,然后,捧起鮮花,走下舞臺,走向觀眾席里的父親、母親。當她的父親捧起這一簇鮮花時,音樂廳里的許多人,都感動得熱淚盈眶。
章紅艷平生只有兩次在父親的眼睛中看見過淚光。一次是十四年前她遠行天涯到北京求學與父親告別之際,另一次是十四年后她為父親捧上一簇感恩的鮮花這一刻。一個因為疾病而從未實現(xiàn)走進校園學習音樂這一愿望的地方戲曲琴師,在今天,他仿佛實現(xiàn)了自己最初的夢想。
從父親在家里的天花板上系上一段繩子拴起他的那把琵琶教女兒學琴那一刻,到今天,幾乎四十個春秋了,名滿天下的琵琶名家章紅艷,從未停止過向引領自己走上音樂和人生道路的父親學習。十多年前,章紅艷回家鄉(xiāng)演出,特別請父親同臺演出,父親改編了一曲《梁?!罚米约旱亩c女兒的琵琶一起演奏。有一年,章紅艷去臺灣演出,父親坐在臺下觀眾席里,旁人遞上一把臨時借來的二胡,章紅艷懷抱琵琶,與她的父親,一個臺上,一個臺下,為臺灣聽眾奏響了優(yōu)美抒情的民族音樂旋律,令海峽對岸的同胞不由得為之動容。
一弦一曲總關情,琴音未盡淚滿襟。三年前的那個歲末,章紅艷在北京音樂廳舉行琵琶音樂會。章紅艷演奏一曲父親改編自越劇小生唱腔的《越調(diào)》,父親敲打著越劇打擊樂器為她伴奏。不知何時,臺下的聽眾已淚流滿面,他們知道,章紅艷的母親曾是越劇舞臺上的一個“小生”,在這個流淌著深情的夜晚,她的親人奏響這一曲她曾經(jīng)唱過的曲調(diào),向她送去了問候和相思。